大侯村的泡汤肉

若水（才苏）

　　腊月二十五日的清晨，城步大侯村被乳白色的雾气轻柔地笼罩着。战友于光顺拉开新楼房的大铁门，寒气夹杂着满山的清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将那件褪了色的军棉袄裹得更紧了一些。楼下猪圈里，那头养了一整年的黑毛猪正不安地用鼻子拱着栅栏，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仿佛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命运。

“于老哥，起得真早啊！”隔壁的老杨扛着一捆柴火从薄雾中走来，嘴里呵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今儿个要杀年猪嘛。”光顺搓着布满老茧的双手，“老杨你可要早点来搭把手哈。”

“那还用说？”老杨笑着跺了跺脚上的泥水，“我家那口子昨儿夜里做梦都念叨着你家的泡汤肉呢。”

于光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今天特意请了几个从远方回来的老战友，都是当年在越南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说着转身进屋，灶膛里的火光将老伴忙碌的身影投在水泥批过的砖墙上，铁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着泡。

　　“闺女他们到哪儿了，什么时候能回来？”老于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老伴用围裙擦着手：“刚来电话说晚些才出发，他们今天还要上班，怕是得晌午才赶得到呢。”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在深圳退休的陈团长和邵阳的胡局长今天都来，陈团长和你还是在一个团当兵的……”

院子里的说笑声打断了俩口子的话头。两个后生正帮着屠户老李搬杀猪凳，磨刀石上霍霍的声响惊得猪圈里的黑猪直转圈。老于头蹲在猪圈前，看着这个自己每天喂泔水、扫粪便养大的家伙，突然想起今年开春抱它回来时，才巴掌大的小猪崽在他手心里直哆嗦。

“老于，你发什么愣呢？还不过来帮把手。”老李提着明晃晃的尖刀喊道。杀猪的过程干脆利落，于老头按着猪后腿时，感觉掌下的肌肉从剧烈挣扎到渐渐松弛。温热的猪血溅在木盆里，像极了那年春天盛开的红木棉。

“这块杀口肉最嫩，肥而不腻，做泡汤肉正合适。”老李麻利地分割着猪肉。于老头接过还冒着热气的肉块，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战友开的吉普车到了。

“敬礼！”随着一声洪亮的口令，十多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兵齐刷刷站在院门口。为首的陈团长鬓角已经斑白，胡局长已然谢顶…但战友们腰板依然笔直如松。老于头的右手掌下意识地要举到太阳穴，却先抹了把湿润的眼角。

“爸！”女儿女婿带着两个外孙挤进院子，小外孙瞪大眼睛看着挂在架子上的猪肉：“外公，这就是你说的会变成红烧肉的大黑吗？”

　　二楼客厅里，转业到地方工作的王连长正帮着摆碗筷，当年在炊事班的老刘已经系上围裙在灶台前意欲帮忙。老于头翻出珍藏多年的红星二锅头，酒瓶上的红星徽标已经有些模糊褪色。

灶间蒸汽缭绕，大铁锅里的肉汤翻滚着乳白的浪花。老伴往汤里撒了一把野山椒，这是当年在广西边防学来的做法，能驱寒祛湿。长女将自家晒的萝卜干倒进锅里，金黄的干菜立刻吸饱了汤汁。

“开饭喽！”随着胡局长中气十足的一声吆喝，脸盆大的汤碗端上了桌。颤巍巍的大肥肉片浮在奶白的汤面上，粉肠像小船似的载沉载浮，炒猪肝泛着油亮的光泽；旁边还有一盆用猪血炖的酸菜，这都是战友们最惦记的“战场味道”。

“老于，还记得在广西边境那会儿吗？”同连队的张班长夹起一筷子猪肝，“你说，要是能吃上口热乎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于头给战友们斟满酒，“那会儿你说等回国了要请我吃满汉全席，结果就给我捎来一包地瓜干！”满屋哄笑中，几个老兵不约而同哼起了《我是一个兵》。

　　小外孙捧着碗挤过来：“外公，为什么今天的肉特别香？”老于头把娃娃搂在怀里：“因为这猪肉是用行军锅的方子做的。”他指了指在坐的各位战友，“这些爷爷们当年就是用这个方法打胜仗的。”

暮色渐浓酒味正酣时，不知谁起了个头，沙哑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战友战友亲兄弟……”老于头看着光影里的一张张面孔，有皱纹纵横的老战友，有满脸稚气的小孙辈。灶台上的铁锅还在冒着热气，就像当年战壕里的散烟灶，煮的野菜当年饭，却刻划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今天这碗泡汤肉的热气，正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