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头

刘玉军--德州一根草

<p class="ql-block">我家老头</p><p class="ql-block">我家的老头,今年虚岁七十九,粗壮的身子,像一根倔强的老槐树,酱紫色的脸上总挂着憨厚的笑。近年来,小脑萎缩让他的笑容多了几分孩童般的懵懂。他总爱睡觉,可夜晚却常常被虚汗和失眠撕成碎片。每次见到我们,他便捂着脑袋念叨:“我这记性不行了,什么都记不住啦。”我便笑他:“记不住才好,心静。只要记得吃药,记得回家,记得我们就行。”他听了,又咧开嘴笑,皱纹里盛满阳光。 </p><p class="ql-block"> 父亲种了一辈子地。从战争年代的饥荒,到合作社的劳作,再到后来联合收割机的轰鸣,他的手掌摩挲过每一寸土地的体温。如今,他的膝盖里嵌着当年在建筑工地摔碎的骨片,走路时总佝偻着腰,像一棵被风压弯的稻穗。前年麦收后,他和母亲终于把地包了出去。那天,他蹲在田埂上抽了半天的旱烟,末了只说一句:“也好,省得拖累你们。”可我知道,他的魂有一半埋在了那片麦茬地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心里压着许多事,最沉的大概是叔叔。叔叔是父亲的弟弟,年轻时因和村支书结怨,两次入狱,最后一次出来时已半身不遂。而那个总怂恿他闹事的婶婶,早在他服刑时就撒手人寰。父亲拖着伤腿,一次次瘸着脚往村支书家跑,甚至偷偷塞过两回钱——他这辈子最恨送礼的人,却为弟弟弯下了脊梁。后来叔叔住进了养老院,父亲又整夜睡不着,总嘟囔:“不知道他喝没喝上热水……”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十岁时,父亲还在工地搬水泥。有回他从脚手架跌进沟渠,膝盖磕得血肉模糊,却躲在工棚里硬扛了一个月。问他为啥不回家,他搓着手笑:“刚干活就出事,多丢人……”那碎骨至今还在他关节里,每逢阴雨天就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说起来却像讲别人的笑话。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辈子干过最“傻”的事,是借钱给同村的老人籴谷子。那时自家锅里都没几粒米,他竟东拼西凑借来钱,塞给那位从没开过口的爷爷。“人家难处写在脸上哩!”他抽着两毛五一盒的“巨轮”烟,烟灰簌簌落在一个洞一个洞的裤腿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这样的父亲,却有着惊人的狠劲。他抽了四十多年的烟,手指熏得像腊肉,却在一次意外被铁掀打烂嘴巴后,硬是戒了。烟瘾犯时,他满院子转圈,把牙咬得咯咯响,最后把烟叶全送了人。我说他真了不起,他摆摆手:“省下的钱给你们花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年我带儿子去公园,小家伙捉到一条小鱼,兴奋得手舞足蹈。晚霞把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间,我竟看见四十多年前的自己。那个趴在父亲驴车后头,数着他衣襟上烟洞的男孩。父亲用他的一生教会我:善良是一个人骨子里的执拗,坚韧是笑对苦难的从容。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刻,夕阳正斜斜地爬过老屋的门槛。父亲又在打盹了,鼾声一起一伏,像极了年轻时帮驴子上坡拉车时的喘息。</p><p class="ql-block">我轻轻给他盖上毯子,老爸太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