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的禅意

湛蓝的天空

　　墙角蜀葵花，寻常百姓家。这花，向来是不值钱的，从古时的众星捧月，到如今的随意栽种，身价一落千丈，竟至于沦落为房前屋后的点缀。然而它却不管这些，每到夏日，便默默地展露出娇艳欲滴的容颜来，全不顾有无目光的注视。

　　新升的太阳洒下光辉，照亮了楼角那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我的目光却不由被一片色彩缤纷的蜀葵花深深吸引过去——它们挺立于墙角，娇艳欲滴的容颜在阳光下闪着光，竟将那片荒芜之地明媚了起来。红的、粉的、白的，杂陈其间，在晨光中摇曳生姿，颇有些招摇的意味。我向来不甚留意这些寻常花草，今日却被它们引诱得驻足观赏，身不由己地走近前去，举起相机，聚焦于这一片绚烂的明媚。

　　镜头里的蜀葵花，色彩斑斓缤纷，气度十足颇具画面感，竟不亚于那些贵气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花蕊挺立其中，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家阿婆常在门前种几株蜀葵，说是可以驱邪避灾。那时只觉得这花俗气，远不如玫瑰月季来得高雅，很少给予关注的目光。如今看来，倒是我的眼光浅薄了。

　　若追溯其昔日盛景，蜀葵也曾有过无比尊贵之时。唐代，此花高擎于富贵庭院，深得宫廷宠爱。那曾经簪于仕女如云发髻之上的花朵，何等荣耀！唐代诗人陈标曾赞之：“眼前无奈蜀葵何，浅紫深红数百窠”，字里行间尽是欣赏与珍重。宋代时，蜀葵则更受文人雅士青睐，在诗词歌赋间频频亮相。司马光亦曾写下“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之句，那灼灼风姿，正是文人笔下高洁的象征。彼时蜀葵花，身处富贵庭院之中，被世人捧于掌心，高高仰望。

　　然而，昔日辉煌终于也如烟云般消散了。蜀葵渐渐退出庭院深宅，如同褪去了昔日华裳的贵族，悄然流落至寻常巷陌之间。白居易诗中“贫家一树花”，竟仿佛蜀葵身世之谶语。花籽随风流浪，在墙角瓦砾间、在贫瘠的泥土里，无声扎下根须。人们似乎忘记了它曾经高贵无比的身世，只道此花易种、易活，便随意插种于房前屋后，任其自生自灭，再无人珍而重之了。

　　说到底，正因为它生命力太强，种子随风飘散，落地生根，不几年便遍布民间。物以稀为贵，多了自然就贱了。这倒与人世间的道理相通——但凡一样东西多了，便不值钱了，连人也如此。

　　然而，蜀葵却无视人间的褒贬荣辱，无论有无关注的目光，它只是自顾自地生长着，每到夏日便默默展露出自己娇艳欲滴的容颜。它那粗壮的茎秆倔强地挺立着，无论风雨多大也绝不轻易弯腰；它深扎入泥土的根须顽强生长，纵使在贫瘠的土壤里也能汲得生命的养分。蜀葵花在卑微处活出了自己的高贵，于无人喝彩的角落里，拼尽生命绽放出灼灼光华，那气度从容不迫，倒颇具画面感，竟丝毫不亚于贵气逼人的牡丹。

　　我蹲下身，细看这些蜀葵。它们的茎秆笔直，足有丈余高，顶端绽放着碗口大的花朵。叶子呈掌状，边缘有锯齿，摸上去粗糙得很。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全然不顾我的存在。这花虽贱，却也有它的用处——蜜源丰富，是蜜蜂的最爱。我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在花市上看到的景象：那些名贵的兰花、牡丹被精心培育，一盆价值千金，却鲜有昆虫问津；而这些无人照料的蜀葵，反倒成了蜜蜂的乐园。

　　站起身来，我环顾四周。这片荒地原是准备建车库的，不知何故搁置多年，渐渐成了杂草的天下，使得这里愈发荒芜。然而蜀葵却不挑地方，在这杂草丛中，硬是开出了一片绚烂。它们不需要精心培育的土壤，不需要定时的浇灌，更不需要昂贵的肥料，只消有一抔土、一滴水、一缕阳光，便能茁壮成长。

　　晨光里，我的镜头对准了它们。贴近之下，只见花瓣层层舒展，胭脂红的花瓣边缘沁着露水，像美人宿醉未褪的残妆；嫩黄的花心则迎着朝阳吐纳，仿佛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赤子之心。刹那间我豁然开悟：蜀葵之美原不依附于任何人世标签，它本身即是圆满具足的存在。当镜头滤掉所有世俗标签，花魂始见本相——无论昔日宫廷的宠溺，或是今朝墙角的冷落，对它而言，只是轮回中不同布景罢了。

　　这一刻，镜头中的蜀葵，其华彩气度，倒似于牡丹并肩而立了。然而细想之下，牡丹虽贵，却需世人精心照料，蜀葵则生于荒芜却自放光华——贵而不骄，贱而不卑，蜀葵在生命的尊卑两极之间，默然昭示着某种大道至简的平衡。陆放翁曾叹“为爱名花抵死狂”，然而蜀葵的禅意却静水流深：它不争名花榜上的席位，只将灼灼本色，付与懂得凝望的晨光与眼眸。

　　我按下快门，定格了那荒芜墙角里一片璀璨的生机。露珠在花瓣上微微颤动，映射出整座苏醒的城市——那被遗忘的角落，竟因这卑微之花的绽放，成为了最澄明的金色道场。

　　太阳渐渐升高，蜀葵花在阳光下愈发鲜艳。我注意到有几株已经结籽，黑色的种子排列成圆盘状，像一个个小磨盘。据说这种子可以入药，有清热利湿的功效。真是奇怪，越是寻常的东西，往往越有用处。而那些被捧上天的名贵花卉，除了观赏，大多别无他用。

　　蜀葵花，从宫阙高处到荒芜墙角，一路行来，如修行者放下执念，反而更接近了生命的本真。高贵本非金阶玉砌所铸，亦非世人目光堆垒而成；高贵乃是灵魂深处自生不灭的光焰，在泥泞尘世中兀自燃烧，照亮卑微，也照亮自己。它根扎于尘泥之中，却将尊严高高擎举，指向天空——这本身便是一种静默的布施，一种对人间贵贱浮名最深沉的开示。

　　离开时，我再次回望那片蜀葵花。阳光下，它们依然灿烂地开着，不因被剪走几朵而减损半分美丽。它们不需要人们的赞美，不在乎身价的高低，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开花、结籽，年复一年。

这世上，有多少像蜀葵一样的事物呢？它们平凡、普通，甚至被视作低贱，却默默地存在着、贡献着，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底色。而那些被追捧的高贵之物，往往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我想，或许真正的价值，不在于被多少人追逐，而在于能否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活出最本真的样子。就像这墙角的蜀葵花，虽寻常，却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美丽。

是的，当镜头滤掉所有浮华虚名，花魂才显现其本真的圆满。

二零二五年六月十八日于银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