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暮春的风裹着咸涩的海腥味漫过红树湾畔,王秋实倚着观景台的护栏,指尖触到锈迹斑斑的金属扶手——这是他初到深圳时常常发呆的地方。远处的深圳湾大桥像一道银灰色的虹,横跨在暮色渐浓的海面上,桥身的灯光次第亮起,在粼粼波光里碎成闪烁的星子。红树林的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偶尔有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惊起一串细碎的涟漪。</p><p class="ql-block">他望着对岸灯火璀璨的科技园,那里有他亲手搭建的实验室,有无数个彻夜亮着的工位。十年前,他拖着两个塞满书的行李箱站在红树湾地铁站口,眼前的滩涂还未被钢筋水泥覆盖,退潮后的泥地上布满跳跳鱼的小窝,红树林的气根像无数只褐色的手,紧紧扒住潮湿的泥土。那时他总在下班后跑到这里,看夕阳把海面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听远处货轮的汽笛声穿过云层,心里揣着比天空更辽阔的野心。</p><p class="ql-block">“王总,该去年会现场了。”助理小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王秋实转身时,西装袖口扫过护栏上的露水,他忽然想起创业初期,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和团队挤在出租屋里吃着冷掉的外卖,对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信号波形争论不休。那时红树湾的夜景远不如现在绚烂,只有零星的路灯点缀在泥泞的道路旁,可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比星光更炽热的光。</p><p class="ql-block">穿过红树林栈道时,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声。左侧的浅滩上,几簇新抽的红树嫩芽正顶着水珠生长,像极了当年他在清华实验室里培育的那株实验苗——带着初生的脆弱,却又藏着破土的倔强。他忽然想起父亲那个电话,话筒里还带着山东老家的槐花香气,父亲在电话里说:“首阳山下的槐花开了,那是你最喜欢的。你小时候总说要摘星星,如今可摘到了?”</p><p class="ql-block">“首阳山下的槐花开了。”父亲电话里的话音未落,记忆便如潮水漫过心间。他闭上眼,仿佛又听见昌乐一中老槐树枝桠间的风响,闻到那缕裹挟着清甜与微苦的槐花香。</p><p class="ql-block">春日清晨的校园总浸在朦胧的雾霭里,操场边六棵百年古槐如沉默的巨人,虬结的枝干托举着层层叠叠的树冠。晨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与石凳上早读学生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交织成曲。槐花初绽时像缀满枝头的白珍珠,待花苞次第舒展,便化作串串垂落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p><p class="ql-block">最难忘高三那年的槐月,教室窗外的槐树将花枝探进半开的窗棂。他常趁课间趴在课桌上,看细碎的花瓣飘落在课本扉页,与公式、笔记融为一体。有时会有蜜蜂循着香气前来,在花间嗡鸣,为紧张的复习时光添了几分生机。语文老师总爱在槐花纷飞时,带着全班在树下诵读《诗经》,槐香沁入字句,让那些古老的诗篇都沾染上青春的芬芳。</p><p class="ql-block">老槐树下的食堂阿姨,会在花开时节收集新鲜槐花。蒸笼掀开的刹那,热气裹挟着槐花香扑面而来,糯米粉裹着槐花制成的青团软糯清甜,咬一口仿佛吞下整个春天。体育课后,他和同学们总爱躲在槐树下乘凉,看阳光在槐叶间跳跃,听蝉鸣与欢笑声在树冠间回荡。</p><p class="ql-block">此刻,他摩挲着案头珍藏的槐叶标本,叶脉间流淌着少年时光的温度。昌乐一中的槐树,不仅是记忆里的风景,更是精神的根系——它们扎根大地,又向着天空生长,正如那些谆谆教诲,始终滋养着他在人生路上步履不停。</p><p class="ql-block">还令王秋实难忘的,是昌乐一中院士路西首,一口铸铁大钟悬于加拿大白杨树的枝桠间。历经岁月洗礼,横木早已被新生的树皮紧紧包裹,与老杨树融为一体。每当上课、下课时分,钟声穿透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那浑厚的声响,是镌刻在他生命里的独特印记。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校园时,清脆的钟声便唤醒沉睡的教室;午后,当蝉鸣渐起,钟声又准时为课间添上明快的节奏;黄昏时分,最后一声钟响总与晚霞相伴,目送学子们离开校园。</p><p class="ql-block">数十载光阴流转,老杨树默默承受着大钟的重量,以顽强的生命力托举着这份特殊的使命。而大钟也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日复一日地敲响,见证着一届又一届学子的成长,成为校园里最动人的风景。</p><p class="ql-block">这钟声陪伴他度过三年高中时光,却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依然在他心头不时鸣响。每当回忆起那段青春岁月,钟声便带着槐花的香气,课本的墨香,还有老杨树的影子,在记忆深处轻轻回荡,成为他心中最温暖最难忘的声音。</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深圳湾的风掀起他的领带,他抬手捋了捋,指尖触到胸前的北斗勋章——那是上周在人民大会堂领到的。勋章的金属边缘还带着体温,却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当时团队研发的北斗天线在极端天气测试中连续失败,他独自坐在红树湾的长椅上,看豆大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把月亮的倒影砸成无数个碎银片。手机里弹出母亲的消息:“秋实,你爸说当年你在屋顶画星图,把瓦片都磨出了印子。”</p><p class="ql-block">潮水正在上涨,红树林的根部渐渐被海水淹没,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王秋实忽然想起第一次带团队来这里做实地测试,他们抱着笨重的设备在泥滩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裤腿上沾满了黑色的淤泥,却没人喊累。那时他指着远处的香港岛对大家说:“我们要做的,是让北斗信号穿过这片海,穿过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障碍。”</p><p class="ql-block">如今站在红树湾畔,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当年的脚印——从滩涂上歪歪扭扭的浅痕,到水泥路面上坚定的步伐。远处的后海金融区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在夜色中映出万家灯火,而他的公司就矗立在那片灯火里,楼顶的“华实科技”四个大字在夜空中格外醒目。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德国展会,当外国同行摸着他们研发的抗干扰天线惊叹时,他心里涌上来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感动——那些在实验室里熬红的眼睛,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衬衫,那些无数次想要放弃却又咬牙坚持的瞬间,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片璀璨的夜景。</p><p class="ql-block">一只白鹭忽然从红树林深处飞起,翅膀带起的风掀起王秋实的鬓角。他忽然很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首阳山下的星星,如今真的被摘下来了——不是挂在天上的那个,而是藏在每一台搭载北斗芯片的设备里,藏在每一个精准到厘米的定位里,藏在无数个像他一样的年轻人的梦想里。</p><p class="ql-block">潮水漫过最后一片红树根,远处的深圳湾大桥亮起了变幻的灯光,像一条流动的星河。王秋实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里面存着团队最新研发的量子导航算法——那是他们下一个要攻克的高峰。风从海面吹来,带着红树林特有的草木香,他忽然觉得,比起站在领奖台上的荣耀,此刻站在红树湾畔的宁静,更让他心安。</p><p class="ql-block">这里曾是他梦开始的地方,泥泞的滩涂、潮湿的海风、倔强生长的红树林,还有那个抱着书本在路灯下啃资料的年轻人。如今高楼代替了滩涂,灯火照亮了夜空,可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比如红树林在潮起潮落间的坚守,比如北斗信号穿过云层的执着,比如他心里始终燃烧着的,那簇关于星辰大海的火苗。</p><p class="ql-block">助理小陈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王秋实摆了摆手,示意再等一会儿。他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暮色正一点点褪去,第一颗星星已经在天际露出微光。红树林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那是父亲的叮嘱,是导师的教诲,是团队成员的欢笑,是无数个深夜里键盘的敲击声。</p><p class="ql-block">潮水退去,露出大片湿润的泥滩,红树的气根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光。王秋实忽然蹲下身,指尖触到泥滩里一块粗糙的石头——那或许是他当年随手丢下的,如今却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只留下温润的触感。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秋实,人就像红树,要把根扎进泥土里,才能经得起风浪。”</p><p class="ql-block">远处的春笋大楼灯光闪烁,王秋实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海风带着咸涩的味道钻进衣领,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成功从来不是某个顶点,而是一条不断延伸的路,就像眼前的深圳湾,永远有更辽阔的海面等待探索。</p><p class="ql-block">最后看了一眼红树湾的夜景,王秋实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春笋大楼。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红树林的气根之间,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滩涂上奔跑的少年。而身后的红树湾,正披着星光,在潮起潮落间,静静等待下一个逐梦人的到来。</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