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耕：生命的律动

怡雪

　　笔一搁下，便有人来问：“怎么不写了？”我支吾着，竟说不出一个像样的缘由。横竖不过是懒散罢了，却又不好直说，只得支吾以对。

及至日日伏案，又有关心的人来劝：“该歇歇了，身体重要。”

写字的人，原不过是把脑中的乱丝抽出来，排成行列罢了。抽得勤了，旁人怕你累着；抽得懒了，旁人又疑你懈怠。写字人的处境，向来如此。

我认识一个写杂文的，日日笔耕不辍。一日病倒，竟收到许多读者来信，有问病的，有催稿的，更有甚者，怀疑他江郎才尽，故意称病躲避。他苦笑着对我说：“写字的人，连生病也要挑日子。”后来他死了，人们惋惜了一阵子，便又去寻新的文字咀嚼了。

写字的人，终究是孤独的。写与不写，横竖都是一个人的事。

我大抵是个靠文字呼吸的人。

那些深埋的情绪，如地下暗河，在不见天日的石缝间穿行，终于寻得我这出口，便汩汩而出，浸透了纸背。

幽深的念想最难排遣。它们不是浮在面上的油花，而是沉在杯底的渣滓，不饮至最后一口，不会发觉其苦涩。我写着这些念，如同在暗室中摸索，指尖触及的每一处凹凸，都是往日刻下的铭文。思虑如影，白昼尚可躲避，入夜则爬上脊背，压得人辗转难眠。唯有以笔为刀，将这些无形之思钉在纸上，方能稍得喘息。

破碎是常事。人如瓷器，看似坚硬，实则经不起生活轻轻一磕。我写破碎，写那些散落一地的残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面容——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皆在其中。重生却未必。不是所有碎片都能重拼，不是所有伤口都能愈合。我写着重生的可能，如同在寒冬里等待一株枯枝抽芽，明知希望渺茫，却仍固执地守望。

“任重道远”四字，何其沉重。肩上担子日日增重，脚下道路却不见缩短。时序匆匆，如指间沙，愈是握紧，流失愈快。我写这重负，这时流，写人在岁月中的踉跄前行。有时回望，竟发现走过的路上，脚印已被风沙掩埋大半。

回忆是上了锁的匣子。钥匙早已丢失，锁眼锈蚀，却偏有人不时来摇动那把锁，发出扰人的声响。我索性关了门，将摇锁者也拒之门外。门内是条无尽的路，我独行其中，未曾停留。路上有时遇见故我，彼此对视一眼，各自离去。那些旧日的影子，有的明亮如初，有的却已模糊难辨。

我擅长感受。一片落叶的飘坠，一声叹息的余韵，旁人忽略的细枝末节，在我心上却留下深痕。感受太多，开口却少。言语如风，出口便散，不如文字能长久留存。我习惯表达，将胸中块垒化为纸上沟壑。但从不争辩。真理愈辩愈明？我看是愈辩愈模糊。各执一词，徒增烦厌。

笔是我的刃。钝刃割肉，尤为痛楚。我用它解剖自己，刀刀见血。梦是我的舟。漏舟泛海，险象环生。我乘它渡过人生的惊涛骇浪，明知可能倾覆，仍不肯上岸。

我只要鲜活。不要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宁要痛彻心扉的清醒。要明朗。不要暧昧不明的灰色地带，宁要黑白分明的决绝。要自由。不要金丝笼中的安稳，宁要风雨中的漂泊。

我的灵魂开满花。有向阳的，也有喜阴的；有芬芳的，也有无味的。岁月长流，冲走了泥沙，留下了这些根系深扎的花朵。它们不为人知，却在自己的季节里，兀自盛放。

写，不过是将灵魂的形态，拓印在纸上罢了。而纸上的墨迹终会褪色，唯有那些未被写尽的，才真正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