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背景音乐:钢琴空灵回忆叙事曲</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图片摄于:信江河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二章:脊梁与星图</b></p><p class="ql-block">回归久违的课堂,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书本墨香的混合气味。讲台、黑板、整齐但略显破旧的课桌椅——这一切都带来一种久远而熟悉的安定感,仿佛回到了那个未曾被命运打断的年少时光。然而,当解剖学课本在课桌上摊开,那繁复精细的插图上展示出肌肉的走向、血管的分布、内脏的盘踞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夹杂着近乎神圣的战栗,瞬间攫住了阿河。</p><p class="ql-block">人体的构造,远比想象中浩瀚、精妙、复杂!它不像田间地头劳作的躯体那般熟悉,而是如同头顶那片深邃遥远的星空,点点相连,构成了一个庞大未知的宇宙。每一块骨骼都是一个谜题,每一条神经都是一道轨迹,每一个器官都是一个精密的生命工厂。站在它的门槛外向内张望,只觉得自身渺小,唯有敬畏。</p><p class="ql-block">这种感觉,随着课程的推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信江的春汛,日益壮大。探索人体的渴望,渐渐压过了初时的惶惑。</p><p class="ql-block">遗憾的是,窗外的信江兀自流淌,校园里的荒草依旧疯狂,我们叩响的这座知识殿堂,却并未完全隔绝于时代的喧嚣。“文革”的尾声犹如拖长的影子,仍在笼罩。校革委会的通知常常毫无预兆地打断课程:大会堂里,组织学习“最新精神”的动员会冗长而枯燥;操场上,“革命路线斗争”的宣讲震天响;甚至有时要放下书本,去参加什么“批林批孔”的学习班。</p><p class="ql-block">学风在这样频繁的干扰下,显得格外松散。讲台上,一些老师讲得或许专业,但语调平板;也有些老师自身也是运动冲击后刚召回不久的,讲课时带着小心翼翼,生怕触及什么“雷区”。课堂上,没有那种挑灯夜读、争先恐后的紧迫氛围。老师在讲,学生在下面听或不听,懂或不懂,全凭自觉。没有严苛的测验压力,每次的小测试,答案都可以摊开书本、互相讨论,试卷只做当时的“参考”,从不载入学籍档案,仿佛那点知识,轻飘飘地来去无痕。</p><p class="ql-block">“这样学习也太自由了嘛!”有同学私下抱怨。</p><p class="ql-block">“管那么多干嘛,轻松点不好?”也有人浑不在意。</p><p class="ql-block">但阿河心底有个声音在固执地回响:那课本上清晰的插图画出的血管,实验室里瓶罐中漂浮的器官标本,老师偶尔讲到临床案例时流露出的一丝凝重……它们都是真实的,沉重而锋利,容不得“糊弄”。或许考试不记档,但阿河知道,每一位任课老师默默关注的目光,都在无形地记录着讲台下每一个人的态度;而阿河更害怕,这段时光里自己的懈怠,也会像无声的污点,刻进未来的记忆,永远无法擦除。</p><p class="ql-block">真正步入医学的深水区,才知其中枯燥与艰难并存。生理和病理,简直是天书中的天书!讲台上老师描绘着食物在消化道里的分解过程:酶是什么?内分泌系统如何调节?神经冲动如何传导?抽象的术语像一团团浓雾,笼罩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战场”。感觉如同隔靴搔痒,心里猫抓似的急,却找不到门径。</p><p class="ql-block">相比之下,解剖学虽然触目惊心,反倒算得上直观。然而,背诵的任务如山岳般压来。整整206块骨头!听着不多,真要去记每一块的名字、位置、形状、特征,以及与它相邻的关节、神经、血管沟槽(那些骨性标志),大脑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p><p class="ql-block">我们像一群被丢在巨大迷宫门口的学徒,老师就是那个给我们递来地图的人。这地图上标识着:这是椎骨,像堆叠的塔砖,支撑起身体的“大梁”;这是股骨,身体最长最结实的骨头,是行走跳跃的基石;这是颅骨,保护着最珍贵的中枢;还有那块小巧的豌豆骨,藏在腕关节深处……每一处凸起、凹陷、孔洞,都是解剖位置的关键“路标”,不容有失。</p><p class="ql-block">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神经、肌肉、血管标本,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是每一个医学生都必须亲密接触、反复摩挲的“真实”。手指触摸着那些冰冷、坚韧或软糯的组织,想象它们在温热身体内的运行轨迹,试图将平面的图与立体的物,一丝不苟地对准吻合。每一次辨认准确,都像点亮了星座图中一颗微小的星;每一次混淆,就意味着可能在未来的某个诊断关头迷失方向。</p><p class="ql-block">无论课程有多么繁难晦涩,无论课堂气氛有时多么散漫,老师们在讲述专业内容之外,总是会流露出一些共同的特质。最常提及的词,是“责任”。无论教授哪一门课,无论他是严谨还是温和,说到未来我们可能面对的“病人”,他们的语气总会不自觉地加重。</p><p class="ql-block">“医者仁心。”解剖学老师指着人体骨骼标本的脊梁骨,声音低沉有力,“这四个字,你们务必要刻在骨子里。我们的脊梁,不仅支撑肉身,更要撑起这份责任。你的每一个诊断,每一次用药,一次手术,一句话,都可能决定一个生命的去留,一个家庭的悲欢。” 他那布满沧桑的眼睛扫过我们,带着沉重的嘱托。</p><p class="ql-block">生理课上,老师也强调:“医者,治的是人,不是病。眼里不能只有器官、数据、指标,更要看到病人身体背后的煎熬和期待。这颗仁心,是指路明灯,没有它,知识再多,也容易走向歧路,酿成大错。”</p><p class="ql-block">这些谆谆教诲,并非空洞口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当外界的喧嚣试图模糊价值的边界时,老师们在专业课堂上反复敲打的,恰恰是医者最不可动摇的道德基石:责任与担当,爱心与情怀。每当感到枯燥乏味想要懈怠时,老师那沉甸甸的话语就会像警钟一样在耳边敲响:今天的每一分努力,都是为了明天在生命面前,能够问心无愧。</p><p class="ql-block">当然,青春的潮水不会只在沉闷的课业中奔流。在严格的、有时甚至是惊悚的医学训练夹缝里,也会迸发出属于年轻人的、夹杂着无措与荒诞的生机与乐趣。</p><p class="ql-block">医院见习观摩手术,是我们的必修课。白晃晃的无影灯下,手术刀利落地划开皮肤,鲜艳的、富有生命力的血液瞬间涌出,染红了消毒巾。站在手术台外围,能清晰看到肌肉纤维被撑开,听到吸引器嘶嘶作响。大部分同学屏息凝神,好奇又紧张地盯着。然而,还没等主刀医生进行下一步操作,“噗通”一声闷响,旁边一个平时大大咧咧的男生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他晕血了!旁边的同学手忙脚乱地将他架到一边通风,现场一阵小小的骚动,严肃的气氛裂开一道带着“喜剧色彩”的豁口。</p><p class="ql-block">基础护理课的实践环节也充满“乐趣”。练习静脉穿刺(俗称打吊针)时,老师要求同学们互相作为“人体模型”。同学的手臂伸到你面前,血管清晰地浮在皮肤下,可真拿起针头要刺下去时,手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抖。一次,扎偏了,针头顶在皮肤下肿起一个小包;一次,用力过猛直接穿过了血管……一连几次失败,扎针的手心全是汗,抖得更厉害;而被扎的那位,眼角已然噙着委屈的泪花,咬着牙说:“再来!”这份为了学习而“献身”的“革命情谊”,在后来相聚时,成为永不褪色的笑料。</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开门办学在乡镇卫生院见习,刚吃过午饭不久,不知是谁心血来潮发起赌约:“喂,你们谁还能再吃两根油条?”大家刚刚吃饱,但少年心性最是不服输,一时纷纷应战。一位平时文静腼腆的女生,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也站了起来,二话不说拿起油条就往嘴里塞。一根、两根……还真被她吞下去了!在一片叫好(和惊讶)声中,她得意地一抹嘴。赌局赢了,嘴瘾过了,代价却是接下来的两三天,可怜巴巴地揉着胀痛的胃,吃什么都觉得难受。我们惊叹:看似最淑雅的女孩,竟也有着如此“豪横”的一面?这件轶事,成了班级里经久不衰、象征着那段青葱岁月里无惧无畏甚至有点傻气的经典段子。</p><p class="ql-block">正是在这些掺杂着晕眩、疼痛、滑稽甚至是不自量力的笑声与泪光中,我们笨拙而坚定地,一步步走向那披着圣洁白袍却也布满荆棘的医者之路。书本上的星图渐次点亮,而青春的底色,在信江之畔这座老旧又充满希望的校园里,涂抹得如此鲜明难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