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巷里寻前路

午夜春秋

<p class="ql-block">《古今大八甲》系列历史小说明朝篇之节选,期待您的多多指教。</p> <p class="ql-block">  南迁的队伍望见珠玑巷的轮廓,疲惫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了北门前。这北门正对着他们来路的方向,几名身着制服的守卫把守着门口,正一丝不苟地盘查着进出的行人。初来乍到的千一郎等人放下担子,站在门外驻足观望。只见这北门楼高耸巍峨,上下两层皆用厚重的砖石砌筑,飞檐层叠,雕饰着龙凤祥云。屋顶琉璃瓦在夕阳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气势如展翅的雄鹰,透着庄严肃穆。门楼墙壁上开有数个方形的瞭望孔,二楼左右更是各架着一尊黝黑粗壮的大铁炮,森然的炮口无声地宣示着雄厚的防御实力。门楼高逾十米,宽约八米,两侧连接着同样高约六米、开有瞭望孔的砖石围墙,宛如一道坚固的屏障。林叔叔见此阵仗,示意大家稍候,自己则缓步上前,对着一位看似头目的守卫,语气谦和地说道:“官老爷安好。我们一行七十余人,从福建上杭而来,欲在广东寻个安身立命之处。长途跋涉半月有余,干粮耗尽,人困马乏,恳请官老爷行个方便,容我等入巷内休整片刻。”</p> <p class="ql-block">  那守卫头目顺着林叔叔所指方向望去,见是一群拖家带口的寻常百姓,凭经验便知是南迁流民,遂不多盘问,爽快答应:“进去吧。顺着这门直走,街道两旁都有商铺和客栈。”林叔没料到如此顺利,心中一喜,忙不迭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几枚铜钱,不着痕迹地塞进守卫手中,连连道谢。得了好处的守卫头目,脸上顿时堆起笑意,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说:“巷里客栈价钱高低不等。主街两旁的住着舒坦些,自然价钱也高些。往前走约五百米有个十字路口,左拐进去三百米,有个大安置区,条件虽然简陋,但价钱便宜。那安置区里还有招短工的,多是力气活。咱这珠玑巷是粤北水陆要道,盐粮百货在此集散,短工需求大,工钱结现。你们可掂量着自家情形选。”林叔心知那几枚小钱起了大作用,能获得如此急需的消息,已是万分感激,忙又拱手谢了又谢。</p> <p class="ql-block">  林叔小步回到乡亲中间,将守卫所言详述一遍。他看着这群一路相依为命走来的同乡,想起途中患难与共的种种,一股离愁别绪悄然弥漫心头,喉咙几度哽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大伙儿挑好行囊随我进去。珠玑巷虽治安尚可,也莫要大意。入巷后,大家便各依所需,去寻落脚之地吧。这一路风雨同舟,全赖各位同心协力,方能安然抵达此处。今日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祝各位此去平安顺遂,万事如意!”众人听罢,心知分离在即,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涌上心头。这一路艰辛跋涉,从最初的陌生同行到如今的患难之交,那些共度的困厄、彼此帮助的温暖、甚至不经意的笑语,此刻都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浸润心田,令人愈念愈深。然而前路迢迢,众人只得互道珍重,默默挑起行囊,跟随林叔的身影,依次踏入珠玑巷的北门。</p> <p class="ql-block">  乡亲们在门内再次抱拳作别,依依不舍地四散而去。千一郎和小茂紧跟在开先叔身旁,一边前行,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小茂孩童心性,对什么都新鲜,蹦蹦跳跳,左顾右盼,有时竟忘了跟上,急得开先叔不时回头催促他。千一郎深知人流汇聚之地鱼龙混杂,始终保持着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饶是如此,珠玑巷扑面而来的繁华景象仍令他暗自惊叹。主街宽约四米,鹅卵石铺就的路面光滑锃亮,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临街多是两层木楼,底层开门迎客兼零售各种物品,上层住人或做客栈。有的铺面檐角飞翘,样式与故乡上杭颇为不同,别具一格。沿途还能见到古楼、古塔、苍劲的老榕树和石拱桥。几座形貌相似的祠堂尤为引人注目,青砖墙,硬山顶,敞开的大门内可见粗壮的抬梁式木构架和供奉着牌位的神主台。其中一座祠堂内更是人头攒动,几十号人正举行着宗族活动,甚是热闹。一行人走了约1500米远,竟已到了南门。开先叔对珠玑巷的格局有了大致了解,便招呼千一郎和小茂折返,打算先找间客栈落脚。</p> <p class="ql-block">  回程走了几百米,千一郎忽见街道的右边有间“黄记客栈”,门面朴实,瞧着应是价钱适中的那种。那“黄记”二字尤其让他心头一动,倍感亲切,便对开先叔道:“叔,那间‘黄记’瞧着还行,同是姓黄,或许能行个方便,不如去看看?” 坐在店门口长凳上的一个中年胖掌柜,见有人朝铺子走来,立刻起身,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迎上前:“老哥几位,可是要住店?”开先叔点点头:“正是。方才看了几家,都不甚合意,掌柜这里可还有空房?”胖掌柜连忙应道:“有有有!小店价钱公道,最难得是客人可在后院厨房自个儿开伙!”他边说边示意开先叔将沉重的箩筐暂放门口,招呼店里伙计看管,然后亲自引着开先叔和千一郎上楼看房,小茂则留下照看行李。不多时,三人下楼。待到千一郎交钱办住店手续,报了姓氏,胖掌柜眼睛一亮,惊喜道:“哎呀!原来也是黄家兄弟!失敬失敬!在下便是本地黄木巷人,姓黄。既是同宗,有事只管说,莫要见外!”开先叔也笑着寒暄了几句。三人这才分别挑起行李上楼。房间是个大通铺,地上仅铺着一层发黄陈旧的木板,此外便是靠墙放着两条长条板凳,再无他物,显得空旷而简陋。安顿好行李,日头已偏西,千一郎便提议出去寻个地方吃晚饭。</p> <p class="ql-block">  下楼时,黄掌柜见他们往外走,便关切地问:“老哥这是要出去?巷子不小,可要指个方向?”开先叔停下脚步:“正想问问,这巷里可有什么去处?”黄掌柜笑道:“巷里是按姓氏分里坊聚居的,像我们黄姓,就聚在黄木巷,还有铁炉巷、李巷等等。我们黄木巷这一支,祖上是北宋末年(1125年)的武状元黄居正公,当年受奸人构陷,才举家避祸到这珠玑巷来。”他脸上露出自豪,“说起居正公,多亏了远祖米氏太婆。太婆才貌双全,是位难得的贤内助。当年居正公落难困顿,全赖太婆开解支持,才重振家业。居正公与米氏太婆育有七子两女,如今南粤各地,都有我们这一脉的后人呢。”他顿了顿,想起他们刚来,又补充道,“巷里有几座古楼古塔值得一看,还有驷马桥,连着沙水河两岸,运货的船都靠那儿。巷外沙水河边的地也肥,种稻养桑的不少。老哥有空不妨四处转转。”开先叔听得入神,尤其得知是同宗渊源,更觉亲近,心想这位健谈的掌柜或许能指点迷津,心下暗喜。只是此刻腹中空空,便道:“多谢黄掌柜指点!我们先去寻口吃的,改日再向兄弟讨教。”说完,带着千一郎和小茂汇入了街上的人流。</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开先叔三人便在珠玑巷内外仔细探看。他们先去了安置区,只见低矮拥挤的棚屋连绵一片,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招工处倒是排着长队,多是精壮的汉子。开先叔上前打听,管事的人头也不抬:“搬盐包?力气活,按件计钱,一日下来手快的能挣几十文糊口。想租地?早没了!河滩好点的地,几十年前就被先来的人占稳了,剩下的要么太偏,要么是别人租出去的,租金可不少。”开先叔谢过,又试着向路边杂货铺的掌柜打听:“掌柜的,附近可还有能开荒的闲地?”那掌柜摇摇头:“难啊!珠玑巷兴旺多少代了,人稠地狭。除非往西边、南边那些更偏远的地界去碰碰运气。”千一郎在一旁默默听着,眉头微蹙。他们还特意去黄木巷附近转了转,只见巷内屋舍俨然,黄姓族人忙碌而有序,显然已在此深深扎根。开先叔试着向一位在门口晒太阳的老者搭话,询问落户的可能,老者只是捋着胡子,叹息般地说:“难啊,后生。祖屋就那么大,地也早分完了,连祠堂的祀田都动不得啊。”小茂对这些对话似懂非懂,只觉父亲和哥哥的神情愈发凝重。晚上回到那简陋的客栈房间,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小茂忍不住嘟囔:“爹,这日子闷得慌。”开先叔摸摸他的头,没说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事重重。</p> <p class="ql-block">  一日清晨,用过简单的早饭,小茂便缠着要去看看昨日路过时瞥见的胡妃塔。千一郎想着驷马桥和沙水河畔也已看过,眼下也无他事,便欣然同意,邀开先叔同去。三人按黄掌柜前日指点的方位,很快寻到了那座古塔。千一郎素来对古建筑着迷,尤其这胡妃塔承载着一段悲壮传说,更令他心怀敬意。他绕着塔基,仔细端详。只见此塔用十七块红砂岩石叠砌而成,八角七层,实心构造,通高约一丈有余(3.36米)。塔身遍布雕刻。底部的莲花座托起塔身,各层佛像、罗汉、天王浮雕体态雄壮,面容丰腴,构图饱满,刀法粗犷豪放,尽显元代石刻的雄浑气魄。塔顶是葫芦形的塔刹。细细数去,全塔共刻有三十六尊罗汉像,错落分布于各层塔壁。</p> <p class="ql-block">  小茂绕着塔跑了一圈,仰着小脸好奇地问:“哥哥,这塔为啥叫胡妃塔?胡妃是谁呀?”千一郎这才想起前几日黄掌柜讲述这段掌故时,小茂贪睡未起。他便将黄掌柜所述娓娓道来:“胡妃原是南宋度宗皇帝的妃子,因得罪了大权臣贾似道而遭了殃。咸淳八年(1272年),贾似道借胡妃兄长胡显祖擅自接皇帝回宫一事,诬陷他们兄妹谋反。皇帝无奈,将胡妃废为平民,命她出家为尼。胡妃逃出寺庙,流落杭州,被咱们珠玑巷的大商人黄贮万救下,收为妾室。后来,黄贮万的一个家仆因私怨向官府告发了胡妃的身份。贾似道借题发挥,上奏说珠玑巷的百姓要造反。朝廷立刻派兵来围剿。消息一传开,以一位叫罗贵的贡生为首,组织了珠玑巷及周边三十三个姓氏、五十八个村子的百姓,砍竹伐木,扎成筏子,冒险渡江往南边逃难。胡妃娘娘为了不连累乡亲们,断了官兵追剿的念头,毅然回到珠玑巷,投井自尽了。乡民们感念她的救命大恩,就在她投井的地方,建了这座塔来纪念她。”</p> <p class="ql-block">  开先叔站在一旁,看着千一郎条理清晰地将故事复述给小茂,心中既欣慰于千一郎的沉稳博闻,又暗自赞叹他的好记性。小茂听得入了迷,小脸上满是唏嘘。待千一郎讲完,开先叔走近,看着千一郎,语气温和却带着深思:“千一郎,咱们在珠玑巷盘桓也有好几天了。各处都看了看,也打听了不少。你也看见了,此地虽好,但人稠地狭,好田好地、谋生的门路,早被先来的人家占据了。安置区里挤满了等活计的流民,短工钱也只够糊口,置产安家怕是难有指望。我琢磨着,与其在此蹉跎,不如……不如往广东的西边去寻找机会?你看呢?”千一郎沉默了片刻。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大失所望:安置区的拥挤、招工管事的敷衍、杂货铺掌柜的摇头、黄木巷老者的叹息、以及这胡妃塔所见证的移民血泪史一一掠过心头。他抬眼看向远方层叠的屋脊和更远处苍茫的山影,缓缓点头:“叔说得在理。我也觉着此地没有我们扎根的可能,我听您的。”开先叔见千一郎认同,方寸初定,连日来积压的彷徨仿佛找到了归处,语气变得坚定:“好!那咱们回去收拾行囊,明天一早,便启程西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