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悉达多》

谭平（谢绝送花）

梅雨时节，天地如蒙绉纱。绵绵细雨织就着重重帘幕，将夜色洇染得愈加幽深。窗外黑沉如墨，恍若无始无终的玄境。

在如此滞重濡湿的天气，最容易牵动愁肠。我起心动念，燃起逸想，欲挣脱这一年一度、周而复始的轮回雨季，想往那风光霁月的天地里，寻一场不问归期的涅槃重生。

沐浴后，我独入卧室。摁亮台灯，捧起这部未读完的《悉达多》，斜靠床头，重温黄卷。目光摩挲字句如礼佛陀，思绪穿云破雾似叩禅关。

当年的中学课堂上，初闻天竺国那位非凡的圣哲——乔达摩·悉达多，他以无上智慧创建了佛教，千裁而下世人景仰。这几年，在网络的浩瀚信息中，我邂逅了作家赫尔曼·黑塞，得知他笔下一部名为《悉达多》的著作享誉世界。中国著名社会学家和作家李银河曾感叹：“开始读黑塞的《悉达多》，这书了不得，给人一种焚香沐浴才能拜读的感觉。”又强调:“据说西方大学生全都人手一册，到了这个程度，不读简直就是罪过了。”

这流芳百世的盛誉，如悠悠的暮鼓晨钟隐隐敲击着心扉。或许是网上如潮的赞颂点燃了好奇，或许是对佛陀由来已久的崇敬在心底低语，又或许是人生行至某一程，渴望在闲静中探寻更高远更深邃的生命禅意，更或许，是那句“不读简直就是罪过了”的警言，让已届暮年的我不愿再次错过这场精神的朝圣。于是，我到岳阳楼区图书馆借来了这本《悉达多》，决心踏上这段纸页间的灵魂求索之旅。

在此，我不得不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位屹立百年、至今仍让世人推崇备至的思想导师和精神领袖。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德国文学巨匠，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以其深邃的哲思与诗意的笔触，创作了《彼得·卡门青》《在轮下》《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荒原狼》《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玻璃球游戏》等传世之作。黑塞的作品超越时代，被誉为"欧洲知识分子的精神导师"，托马斯·曼称其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亨利·米勒更赞叹："读黑塞，就像在暴风雨中找到避风港。"

《悉达多》——这部黑塞创作于1922年的心灵史诗，虽以佛陀的本名命名，却并非宗教传记。它讲述的是一位名为悉达多的印度贵族青年，如何挣脱教义与传统的束缚，在历经情欲、财富、权力的试炼后，最终在一条河边领悟生命真谛的故事。这既是一个人的求道之旅，也是每个现代人精神成长的隐喻。

握卷在手，手指轻轻的揭开书页，台灯在书页上投下暖黄色光晕，映衬着我脸上细密的皱纹，也映照我心灵深处的褶皱。赫尔曼.黑塞的文字像蜿蜒曲折、欢歌奔涌的恒河，将我卷入悉达多的朝圣之路。读着读着，我份佛进入了悉达多的世界。黑塞笔下的森林、市集、河流，不仅是悉达多的旅程，更像一面镜子，不仅照见我生命的轨迹，也是万千众生活生生的写照。

起初，悉达多毅然抛下尊贵婆罗门身份及饱含智慧的经卷，我亦随之踏入山野，行走在幽深森林里。他弃绝了旧有的精神家园，毅然孤身踏进未知的尘世。彼时，我心中亦如他一样，燃起对空泛教条的反抗之火：我们被层层知识包裹的头脑中，是否已失却了与真实生命碰撞的勇气？悉达多的背影如一道光，照进了我灵魂深处那深埋的困惑——原来那被我们视作理所当然的“已知”重壳，已悄然隔绝了通向鲜活的真实世界的门扉。

离开森林之后，悉达多又纵身跃入世俗的激流：他沉溺于珈玛拉的温柔乡，在商贾的喧嚣中追逐财富。我也随他跌入这红尘的漩涡，在纸页之外，一种莫名的焦灼竟也攥住了我。黑塞的笔触宛如一面明镜，照见了现代人灵魂的普遍困局——我们总在虚无和喧嚣之间反复摇摆，却始终无法安住于当下那平凡而微小的存在。当悉达多在情欲的沼泽中艰难跋涉，在财富的迷宫里迷失方向。字里行间透出的焦灼，让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儿时的懵懂和顽劣，年轻时自我和倔强，成功时得意和张狂，失败时沮丧和心伤，还有那徘徊时的无措和迷茫……这一切不正是万千众生写照？我们总是在虚无和喧嚣间游离和摇摆，内心荒芜如沙漠，永远在寻找一个遥远又模糊的“岸”。

旅程最末，悉达多再次来到河边，成为摆渡人瓦稣德瓦的学徒。瓦稣德瓦将悉达多领至河水前，要他倾听河水包容万有的声音：“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这段高深的顿悟，令我全身震颤——我屏息凝神，仿佛听见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响：那不止是水的流动，更是时间与永恒、生与死、自我与世界融合为一的深邃交响。河水如镜，映照出我们焦灼的根源——原来我们总在不停地追求“彼处”，却对“此处”熟视无睹。悉达多在河边最终领悟到的，是“岸”不在远方，而正在每一个当下的呼吸里。

合上书本之时，窗外的雨滴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雨棚，滴滴答答的声响将我拉回到烟火现实。我隐约感受到流水在地面、沟渠里的涓涓流淌，我似乎听到河水急流的哗哗声响。悉达多跋涉过的林莽、市井与长河，不也正映照着我们每个人内心的荒原与迷途吗？我们或许不曾如他般舍弃一切，却同样在精神深处经历着“求索——迷惘——觉醒”的循环。那河水的默默流淌，何尝不是对浮世众生最温柔的提醒——所谓岸，并非一个终点或某种超验的救赎，而恰在脚下这平凡甚至琐碎的“此处”。那浪涛的哗哗，犹钟声撞响——原来我们苦苦追寻的“岸”从不存于他方，它就悄然栖息在当下每一缕呼吸、每一次倾听、每一点平凡无奇之中。

掩卷而思，黑塞的文字，每一章都是座绵延不绝、巍峨耸立的山脉，每一节都是片茂密繁盛、生生不息的森林；每一行都是条崎岖蜿蜒、山穷水复的小径，是条咆哮湍急、奔腾向前的河流；每一字都是横渡恒河的吱呀桨声，是迎面扑来的柳岸花明的清风……

此刻，我想起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通透，想起了“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的圆融，想起了前辈们关于自我、关于生命、关于永恒答案的前赴后继的追寻。

眼下，我似乎明白了:想观赏春暖花开，不一定要面朝大海；即是面朝大海，也不一定有春暖花开；心中有海，定会春暖花开。

请聆听吧！静静地、细细地聆听吧——聆听这那条河绵延时空的流淌，聆听这条河诉恒久不变的诉说。只有它能告诉我们：跋涉的意义不在抵达，而在每一步行走的当下。

这些日子，一夜数页，一页数行，一行数句，一句数字……《悉达多》这部书，今天终于拜读完了。这是一本心灵的指南，是洞穿夜幕的灯塔，是冰天雪地里的篝火。在这个物欲横流、精神浮躁的时代，恰好为一剂清醒良药。

书已读完，而心灵的跋涉永远在路上。往后岁月，愿守着这份求知求真的初心，在日复一日的行走中，慢慢读懂生命更深的禅意。

夜深雨急，树影摇晃。我对着这本《悉达多》，深深地鞠了一躬！

2025年6月 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