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枣树

梅海一枝独秀

<p class="ql-block">美篇号:17949006</p><p class="ql-block">作者呢称:梅海一枝独秀</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 致谢</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十年代的光景,爷爷的八棵枣树,已然碗口粗细,在豫东平原那片硌得人生疼的贫瘠土地上,稳稳地撑开了浓绿的大伞,荫蔽着老家院落的房前屋后。每到金风送爽,枝叶间便缀满了密密匝匝的大红枣子,颗颗饱满丰润,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它们像无数盏点亮的小红灯笼,将整个农家小院映照得暖意融融,在物质匮乏得近乎透明的岁月里,燃烧着一片倔强而珍贵的生机勃勃的甜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枣子熟透的时节,便成了小村一年中独有的小小庆典。爷爷站在树下,仰着脸,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纯粹的笑意,朝我招手:“猴崽子,上!”我应声如猴儿般轻捷地窜上树杈,接过他递来的长竹竿。竹竿挥舞起来,带着风,敲打在挂满果实的枝桠上。霎时间,熟透的枣儿便如一场急骤的红雨,“噼噼啪啪”地簌簌落下,敲打着树下仰起的笑脸、黝黑的肩背、铺开的草席和坚实的地面。那声响,是贫瘠土地上最动听、也最让人心安的丰收鼓点。树底下,爷爷领着邻居们围拢着,大人们弯腰拾捡,动作麻利,眼神里是对这意外丰盈的珍惜;孩童们嬉笑奔跑,争抢着滚落的“红玛瑙”,那喧闹搅和着枣子落地的脆响与滚动的咕噜声,热热闹闹地盈满了整个院落,暂时冲淡了日子的寡淡。收成最好的年景,打下的大红枣能堆起好几座小山,鼓鼓囊囊地塞满好几条粗布口袋。爷爷蹲在枣堆旁,粗糙的手指捻着一颗颗枣,嘴里低声盘算着:哪些要晒得干透,留到年关给孩子们甜甜嘴;哪些得挑个头匀称的,背到集上换回必不可少的盐巴、煤油,或许还能扯上几尺布;最顶上那些最大最红的,则被他珍重地分出来——那是用来回馈邻里的心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喧闹的喜悦渐渐沉淀下来,爷爷便端出家里那个搪瓷脱落、露出黑铁底色的大白脸盆,盛满红艳艳的鲜枣,给邻居们挨家挨户地送去。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佝偻却异常坚韧的背影上。张大娘推开门,枯瘦的手在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局促地搓了又搓,才小心接过一小捧,嘴里不住念叨:“他爷,这咋好意思,自家孩子都眼巴巴的呢……”爷爷只嘿嘿笑着,带着庄稼汉的执拗,硬是又往她手里倒进去一些。李大爷闻声出来,不由分说塞回爷爷兜里一把炒得喷香、带着焦糊味的炒黄豆:“拿着,给孩子磨磨牙!”沉甸甸的脸盆在邻里间传递,盛着的不仅是枣的甜润,更是这贫瘠土壤里,人们用最后一点余裕相互熨帖着生之艰辛的暖意。爷爷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踱过熟悉的村巷,每一步,都踏在生存与情义那根紧绷的弦上,把一份份温热的馈赠送到邻里的门前。余下的红枣,被爷爷小心翼翼地摊开在院里的苇席和高梁箔上,在澄澈得近乎锋利的秋阳下曝晒。日头舔舐着枣皮,渐渐将它们晒得起了皱褶,泛出一种深沉的、蜜糖般的焦香,也渗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阳光曝晒后的微苦。那甜香,是阳光与时光共同酝酿的、属于土地最本真的滋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晒枣的日子,那蜜糖般的焦香无孔不入,勾得我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趁爷爷下地或串门的空当,我常像只小老鼠般溜进堂屋。那几条盛着半干红枣的大口袋就立在墙角,散发着诱人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甜香。我踮起脚尖,小手探进口袋,飞快地抓上一大把,也顾不上沾没沾灰,便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半干的枣肉柔韧耐嚼,甜得扎实又醇厚,那份偷来的甘美,在舌尖化开,成了童年隐秘的快乐。当然,有时会被爷爷撞见。他倒也不真恼,只是用粗糙的大手,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脑勺,笑骂一句:“馋嘴猫儿!”那眼神里,纵容的暖意底下,似乎还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阴翳,像云影掠过晴空——那是看不得一点粮食被糟蹋的老农本能的心疼。他不再言语,蹲下身,把我慌乱中碰掉在地上的几颗枣子,连同沾了灰的,都仔细捡起,吹了吹,重新放回了口袋里。那沉默的背影,让我口中的甜,莫名带上了一点涩涩的、沉甸甸的滋味。最终,这些饱含阳光、也浸染了汗水的红枣被爷爷珍重地收起,密密实实地缝进长长的布口袋里,如同封存起一袋袋浓缩的秋天与持家的心血,静候着年关时分享那来之不易的团圆甜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岁月荏苒,如同无声却奔涌的河流。爷爷终于像一片历尽风霜、脉络清晰的老叶,在一个寂静的冬天悄然飘零,回归了他深爱的泥土。而那八棵与他相伴多年、仿佛血脉相连的枣树,竟也如同被骤然抽走了赖以支撑的精魂,渐渐显出无可挽回的迟暮老态。枝头缀着的红枣一年比一年稀疏、瘦小,伶仃地挂在愈发萧瑟的风里,显出无言的寂寥与失落。树干上虫蛀的孔洞日益扩大,皲裂的树皮如同爷爷生前手上纵横交错的裂口,透着一股衰竭的气息。后来,我从山西重返故里,满心期待再寻那熟悉的浓荫树影,却只见到院落空空荡荡,唯有一片陌生的、泛着冷硬青灰色的水泥地基刺入眼帘。我叔父蹲在院角闷头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暮色里一明一灭,像垂死枣树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你爷走了,树也跟着蔫了。虫蛀得厉害,枝子枯得脆,风一刮就往下掉,怕砸着人。”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声音闷闷的,带着被生活重压磨出的粗粝,“新屋起了基,那几根老桩子,碍事。卖给收木料的,换了……换了点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崭新的、象征另一种生活的屋基,“孩子们等着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要钱?总不能守着几根死木头……” 我望着他过早爬上皱纹的脸,那被岁月犁出的、与爷爷惊人相似的沟壑,喉头堵着关于往昔温情的话,终究随着那苦涩的烟味咽了下去。枣树的精魂,确乎是随爷爷一同飘散了,而叔父,正用另一种沉默的、近乎笨拙的坚韧,试图在现实的土壤里,托举起属于他的、同样沉重不易的人生。那些彻底枯槁的枝干,最终都作了灶膛里的柴薪——它们最后的一点形骸,在跳跃的炉火中化作了一捧忽明忽暗的红焰,温暖了人间烟火,也彻底融入了苍茫大地,只余下几缕带着枣木特有焦香的青烟,在记忆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此以后,枣树枯索嶙峋、如同挣扎臂膀般的枝干,便常常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梦境。它们与爷爷模糊而温暖的身影一同归来,无声无息,却带着沉甸甸的质感。梦里,枣树依然枝繁叶茂,累累的红果压弯了枝头,映得小院一片彤红,灼灼其华。爷爷端着那个沉甸甸、搪瓷斑驳的大白脸盆,盆里是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红枣,他正跨出院门。那双布满老茧、如虬结树根般的手,稳稳地托着丰收的喜悦,也托着那个困苦年代里,一个老人用肩膀所能扛起的全部慷慨、尊严与温情。他缓慢地踱在夕阳熔金的村巷里,佝偻的身影与盆中跳跃的、饱满的红枣,一同沐浴在柔和而略带哀伤的光晕里,宛如一幅永恒定格的、温暖而底色深沉、略带褪色的乡土画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今,爷爷连同他的八棵枣树,都已被岁月无声却湍急的洪流裹挟而去,消逝在时光的幽深褶皱里。故乡的泥土深处,或许只余下树桩上模糊难辨、层层叠叠的年轮,如同记忆深处一道无法磨平的印痕,一圈圈深锁着往昔的欢笑、温饱的慰藉、枣雨落下的鼓点,也锁着贫瘠本身的沉重、告别的隐痛以及变迁的惘然。然而,每当我凝神遥望故乡的方向,眼前却总纷扬起一场永不散场、永不落尽的枣雨——它自记忆的虚空中磅礴落下,带着饱满的红润、清冽的甜香,也带着阳光曝晒后的微苦、灶火燃尽后的灰烬气息,噼噼啪啪,密密匝匝,敲打在心上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地方。这声音,是岁月深处传来的悠长回响,它固执地提醒着我:有些生命纵使躯壳凋零,但那浸透灵魂、甘甜与苦涩交织的汁液,早已悄然渗入了脚下的泥土,融入了流淌的血脉,成为滋养后人精神深处那片不灭绿荫的隐秘养分。枣树的身躯虽已化为飞灰,随风飘散,可那婆娑的树影连同爷爷佝偻而坚韧的背影,已在我心底的土壤里,盘虬成更深、更韧的根须。它沉默地生长着,伸展着无形的枝桠,年复一年,默默结出永不枯萎、永不凋零的果实——那是思念凝结的琥珀,是血脉传递的暖意与担当,更是在无常变迁的洪荒中,对生命韧性、人间温情以及土地恩泽的永恒守望。</span></p> <p class="ql-block">注:文中图片来自网络,诚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