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菠萝蜜 / 黎李白

鸣箫

　　

老家的菠萝蜜

黎李白

拆开老友从家乡寄来的包裹，一只沉甸甸的菠萝蜜裹着旧报纸，露出憨厚的模样。锋利的刀划开粗糙果皮，黏腻汁液缠绕刀刃，馥郁果香瞬间溢满厅堂。剥开果皮，金黄晶莹的果苞展露，掰下轻咬一口，清甜香脆的滋味在舌尖迸发，丝丝缕缕渗入味蕾，直抵心底。

这熟悉的醇香，恰似一把钥匙，瞬间打开记忆闸门：老家门口那棵饱经沧桑的老菠萝蜜树，仿佛就在眼前。粗大斑驳的树干上，还留着我攀爬的痕迹；层层叠叠的枝桠间，藏着累累硕果。当西风缓缓吹来，熟透的菠萝蜜缀满树桠。母亲用长长的钩镰，钩下一个个熟透果实的身影，与那特有的果香交织，成为记忆中最温馨的画面。此刻手中的菠萝蜜果苞，不只是美味，更是对故乡绵长的思念。



菠萝蜜享有“热带水果皇后”的美誉，又称树菠萝、木菠萝、牛肚子果。它的果实从树干或粗桠长出，甚至老树突出地面的粗根也能结果。作为桑科菠萝蜜属的常绿乔木，它树高约十至二十米，树皮呈带红斑的褐色，革质椭圆形的叶片螺旋状排列，花雌雄同枝。果实成熟时，表面浅黄，粗糙的果皮布满瘤状凸体。菠萝蜜果实大小不一，通常重5 - 20千克，最重的可达59千克。

菠萝蜜原产于印度，在我国广东、广西、海南、福建、云南等地均有种植，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栽培历史。《本草纲目》记载：“菠萝蜜，梵语也，因此果甘，故借名之”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提到：“梁萧时代，达奚司空所植。千余年物也。他所有，皆从此分种。”据说梁萧时期，达奚司空以使者身份随商船来到广州黄埔，在南海神庙前种下两棵菠萝蜜苗，从此菠萝蜜传入我国。南海神庙又称波罗庙，每年农历三月在此举行的“波罗诞”，是祭祀南海神的传统民间信俗，现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明清两代，菠萝蜜在海南、广东、广西等地广泛种植，备受青睐。



我家的菠萝蜜树，有着特别的来历。父亲年轻时曾做船工，一次随船运送竹麻、船灰到海南白马井，货主剖海南菠萝蜜招待。父亲觉得味道鲜美，便悄悄藏下几粒果核，回家后随手种在门前空地。果核落地生根发芽，起初不过筷子般纤细，不到一年就长到碗口般粗。家人见它长势旺盛，便悉心照料，浇水施肥。六七年光景，它就长成了十多米高、水桶般粗的大树，开始开花结果。

父亲种下的这棵菠萝蜜树，树形独特。树干粗粝，虬枝苍劲有力，向四周肆意伸展、盘旋而上，充满力量感。树皮皴裂如龟甲，沟壑间藏着虫蚁巢穴和苔藓群落，尽显沧桑。最特别的是，它的枝桠偏爱横向生长，许是为了承载更多果实。菠萝蜜树有着粗枝、树干、树头皆可挂果的特性，甚至粗大的树根长期裸露地面时，也会意外绽发花苞，结出硕大果实。有一年，母亲清理杂物棚时，竟在裸露的菠萝蜜树根上摘到两只熟透、香气四溢的大波罗蜜果。

夏日里，菠萝蜜树枝叶繁茂，层层叠叠，在头顶撑起一片巨大绿荫，为酷热的天气带来清凉。麻雀、斑鸠等小鸟在枝头筑巢安家。晚霞斜照，群鸟归巢，叽叽喳喳，树上宛如热闹的集市。

1945年5月，驻安铺的日寇突袭我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抗日联防队的三支驳壳枪没了子弹，无处藏匿。危急时刻，联防队周队长急中生智，用芭蕉叶包好驳壳枪，爬上菠萝

蜜树，将枪藏进树叶遮掩的鸟窝中。日寇只顾进屋搜刮财物，无暇顾及屋外大树，驳壳枪这才躲过一劫。



菠萝蜜有干苞、湿苞之分。老家的这棵菠萝蜜属于湿苞型，与常见的干苞型差异明显。干苞型菠萝蜜苞大易剥离，金黄晶莹，甘甜爽脆如蜜，但不宜多吃，吃多了肚子会不舒服，人们通常只食用果苞和果核。而湿苞型菠萝蜜水分充足，口感软糯丝滑，颜色浅黄，甜度适中，别具风味，且可尽情食用，不用担心肠胃不适。湿苞菠萝蜜更为慷慨，除了香甜软糯的果苞，围绕果苞的丝状“果腱”——家乡人称“波罗虾”，其实是未受精或受精不完全的雌花，质地软糯、甜度适宜，也能食用。菠萝蜜的果核，加盐煮熟后，口感如同香甜的栗子。

农历八月，正是菠萝蜜成熟的季节。儿时，这个时节正值青黄不接的“八月荒”，田里的水稻尚未成熟，家中存粮也所剩无几。每年“四月荒”和“八月荒”，父亲都要从微薄薪水中挤出钱，买两三百斤价格便宜又抗饥饿的木薯干，全家才得以熬过艰难时光。而挂满枝头的菠萝蜜，就成了全家充饥的希望。

摘果时，母亲总会用钩镰把高处阳光充足、熟透的果实钩下，先给左邻右舍送上两个，再和全家人一起剥开菠萝蜜。那沉甸甸的果实，散发着诱人香气。剥开果皮，取出果苞，一口咬下去，香甜果汁在口中四溢，瞬间驱散饥饿带来的疲惫。“菠萝虾”也被我们填进肚子充饥，坚硬的果核，或煮熟果腹，或晒干舂粉，与木薯粉混合做成籺，成了独特的风味小吃。

那艰难的三年灾荒时期，这棵菠萝蜜树是全家的救命树。它无私奉献果实，帮我们熬过那段困苦岁月，延续了一家人的生命。

我们村有个习俗，过年要做年糕、蒸糖籺，寓意生活步步高、甜如蜜。蒸糖籺要用波罗蜜树叶包裹，所以糖籺也叫“木叶搭”籺。每年除夕前，母亲都会让我摘一箩筐菠萝蜜树叶，洗净晾干备用。这时的我，满心期待着品尝香香甜甜的年糖籺，像猴子一样敏捷爬上菠萝蜜树，拣最大最圆的叶片摘下放在箩筐里，摘满箩筐的叶片后，我先把装满叶片的箩筐放下地面，然后顺着树干，溜到树下，到河边洗净叶片并晾好，圆满完成这摘叶的任务。

大年初一，母亲会拿上柴刀，轻轻砍向菠萝蜜树，嘴里念叨着：“砍到头，结果到树头；砍到尾，结果到树尾；砍多多，结果多多！”柴刀划破树皮，白色汁液渗出。说来神奇，开春后，刀痕处便会萌发出花芽，随后一串串菠萝蜜果实挂满枝头。

菠萝蜜树不仅果实可食，还是制作家具的上等木材。其木质坚硬，纹理细腻，耐腐蚀。用菠萝蜜木制成的家具，坚固耐用、美观大方，散发着自然光泽。在老家，不少人家都以拥有一件菠萝蜜木家具为荣。

如今，我已离开老家，在城里生活多年。但每当想起老家那棵菠萝蜜树，心中便涌起阵阵温暖与亲切。它不只是一棵树，更是老家的象征，是记忆深处温暖的港湾，承载着浓浓的乡情与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