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母爱

梅子

<p class="ql-block">时间的流逝从未冲淡记忆的温度。母亲离开我们已有22年了。都说时间会淡化对亲人的思念,可我们姐妹对母亲的怀念,却随着岁月流逝愈发深刻难忘。</p><p class="ql-block">那个母亲节的夜晚,思念如潮水般涌来。2018年母亲节前夕,姐妹几个在家族群里倾诉着对妈妈的思念。受姐姐们委托,我用自己剪辑的特长,为母亲制作一个纪念视频。那夜,我边写文案边流泪,连夜赶工。第二天视频完成发到群里,姐妹们瞬间“哭声一片”。大家都将视频珍藏起来,每当思念母亲,便拿出来反复观看。我也一样,每看一次都泪流不止。今天,我又含泪重温了两遍,泪水依旧汹涌……这思念的泪水,为何总也流不尽?</p><p class="ql-block">记忆的起点,是母亲肩头的摇篮。我出生在母亲工作的地方——龙浦乡三岔村(注:那个年代的农村,每个大队基本都有一家小商店,这种小店是供销合作社下伸在农村的便利店,所以又叫合作商店、下伸店或代销店)。家中我最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和四个姐姐。父亲在青珠农场工作,母亲独自带着我在村里生活。</p><p class="ql-block">记忆里,母亲常要挑着担子去总店进货。担子一头是回收来的鸡蛋,另一头的箩筐里,就坐着小小的我。进货回来时,一头是沉重的货品,另一头依然是我。母亲的肩膀,就这样挑着生活的担子,也挑着她的宝贝女儿,走过乡间的路。</p><p class="ql-block">童年的渴望,总是天真得令人发笑。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别人有弟弟妹妹。每逢长街市日,母亲要回老家看望哥哥姐姐们,顺便采购。路途遥远,她总把我托付给邻居,临走前安慰我:“妈妈去市场给你买个弟弟妹妹回来。”我满心期待,等到晚饭时分母亲归来,她却告诉我:“今天的小孩太难看了,没带回来。”我失望极了,躲到一旁小声嘀咕:“下次去,千万要带个漂亮的回来啊!”</p><p class="ql-block">村里有个漂亮的小男孩,我总爱跑去他家抱着不撒手。他妈妈便逗我:“这么喜欢弟弟?卖给你吧!别人出多少钱我都不卖,你要的话,一百块就行!”我兴奋地跑回家,缠着妈妈快拿一百块钱给我“买弟弟”。这个天真的愿望,后来成了家人常提起的笑谈。</p><p class="ql-block">六岁的夏天,藏着人生第一课。还记得六岁那年的暑假,二姐三姐在生产队帮忙干农活。母亲让我给姐姐送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我最爱的甜酒酿。出门前,我央求妈妈:“放两个小勺子好吗?”妈妈问为什么,我说:“路上走累了,可以吃几口解解馋。”妈妈温柔却坚定地说:“傻孩子,家里给你留着呢。姐姐这碗是她们的饭,你吃了她们要饿肚子的。”</p> <p class="ql-block">八岁那年,离别让我读懂了牵挂。离开母亲回到家乡读书后,我便成了她心头最放不下的牵挂,她总担心跟着哥姐生活的我吃不饱、穿不暖、受委屈。每次放假相见,母亲必定亲手为我洗头、掏耳朵、修剪手脚指甲——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仿佛在她眼中,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她照料的小女儿。</p><p class="ql-block">记得母亲总舍不得吃别人送她的结婚红鸡蛋,非要留着等我。有次隔了两周才去看她,她欢天喜地地将珍藏的红鸡蛋塞进我手心,可那蛋早已变质发臭。捧着这个发臭的红鸡蛋,我泪水决堤——不是为鸡蛋,是为辜负了母亲这份沉甸甸的等待。</p><p class="ql-block">思念,有时会让人忘记疼痛。读初一那年,家中只剩我一人。母亲不放心,便让我转学到父亲工作的青珠农场。有个周末,思念啃噬着我的心。坐车要绕远路,还有一半路程不通车。我拿着父亲画的路线图,独自穿行在村间小道,从青珠农场一路走到母亲工作的龙浦乡小山村——足足有三十多里路。见到我时,母亲又惊又喜,紧紧抱住我。直到睡前为我洗脚时,她才发现我脚底磨出的血泡。那一刻,母亲的泪水落在我的脚背上,她哽咽着叮嘱:"以后千万别再走这么远的路了......"</p><p class="ql-block">暑假时光总是格外珍贵。我常跟着村里一位阿婆去河边钓鱼,母亲早为我备好鱼竿,用米饭或蚯蚓作饵。出门前,她会笑着说:“我会提前把锅烧热,等着你的鱼下锅呢!"说来也怪,我总不会让母亲失望,能钓回一碗小鱼。晚饭时,和母亲分享自己钓的鱼,那份自豪至今难忘。我还煞有介事地告诉母亲:"那些钓到一半又逃走的,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都是大鱼!"母亲听了,眼角的笑纹里盛满了骄傲。</p> <p class="ql-block">算盘的脆响,是母亲的生命乐章。我们姐妹几个谈起母亲,总不免惊叹——一个从未上过学的农村妇女,竟能将算盘打得那样精熟。加减乘除,样样在行;斤两钱分,毫厘不差。后来我参加工作,经过三个月的珠算培训才能将乘除法打得飞快,可比起只识得几个字的母亲,仍自愧不如。</p><p class="ql-block">记忆里,常有村民攥着两三个鸡蛋来店里换货。母亲利落地提起杆秤,眼尾一扫,心中便有了数。有时在算盘上噼啪拨弄几下,就能报出:"鸡蛋能换八毛六,买盐花去三毛二,还该找你五毛四。"又快又准,从不出错。村民们都说,小店婶打算盘时,算珠的脆响像在唱歌。</p><p class="ql-block">母亲工作过的两个村庄,人人都待她如亲人。在三岔村时,三十六岁的母亲生下我,大家都唤她"小店婶";后来调到更偏远的小山村,四十六岁的母亲就成了"小店婆"。每到傍晚,我家小店门前最是热闹。大人们围坐在柜台边唠家常,孩子们在空地上嬉戏追逐。谁家夫妻拌嘴、婆媳不和,总爱来找母亲评理。说来奇怪,经母亲三言两语劝说,再大的火气也能消弭。村里婚嫁喜事,必定请母亲当参谋。只要听她说"这门亲事做得",主人家便像吃了定心丸——毕竟母亲是"吃公家饭的",见过世面,又会打算盘,把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村民们常拿母亲跟前任店主比较,这一比,更显出母亲的好来。</p><p class="ql-block">逢年过节时(我们那儿的节气多与吃食相关,几乎月月都有:正月团、三月青麻糍、四月八乌饭麻糍、五月五粽子、六月六麦糕......),我家灶台总要被乡亲们的心意堆满。长街团子摞成塔,青麻糍排成行,刚出锅的粽子还冒着热气。灶台放不下了,水缸盖子也成了展示台。那时没有冰箱,母亲总愁这些吃食会坏掉。记得她将各家送来的乌饭麻糍(每户都要送上八九块)晒得干透,再掰成小块收进陶坛。想吃时用水泡发,菜籽油锅里一煎,两面翻得金黄。那香气能勾出馋虫来,滋味与新鲜的别无二致。有个冬日,历洋的舅舅来家做客,母亲就端出这珍藏的乌饭麻糍。舅舅回家后,故意卖关子让家人猜姐姐用什么招待他,竟无一人猜中——谁能想到,寒冬腊月还能尝到四月里的时令美味呢?</p> <p class="ql-block">命运的齿轮转出温暖的巧合。参加工作的第一站,竟回到了我的出生地龙浦公社,成为这里的财政员。那是分田到户的特殊年代,全县通过公开考试选拔48名财政员,我恰好赶上户籍政策调整(从农村户口转为供应户口),有幸通过考试加入了财税队伍。更让我欣喜的是,我被分配到了龙浦公社,这片承载着我最初记忆的土地。只是此时,母亲已经退休回到了家乡。</p><p class="ql-block">乡亲们的热情,是母亲的另一种存在。作为财政员,我常常需要走村入户。每当走进母亲曾经工作过的两个村庄,村书记和干部们总是格外热情。最让我感动的是催缴农业税时遇到的温暖——若有村民一时难以缴清,村干部们总会主动垫付。"不能让妹子来回跑",他们这样说。我知道,这份体贴,是源于对母亲的念想。</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乡亲们见到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这家拉着我的手非要进屋炒花生瓜子,那家已经生火准备炒蚕豆,还隔着院子喊:"妹子等着,我家的马上就好!"离开时,我的手里总是塞满各家刚出锅的炒货,烫手的温度透过纸包传来,就像乡亲们滚烫的心意。这些带着烟火气的馈赠,分明是给"小店婶的女儿"最朴实的疼爱。</p> <p class="ql-block">一块豆腐里的生存哲学。龙浦公社的妇女主任祝姐是母亲当年工作过的小山村人。母亲待她如亲生女儿,每次遇见总要细细打听我的近况。有一回祝姐宽慰母亲:"您就放心吧,您家闺女可会照顾自己了,还知道去豆腐店打一整板豆腐吃呢。"后来母亲问起这事,我轻声说:"妈,要是知道我这板豆腐怎么吃的,您该心疼得掉眼泪了。"</p><p class="ql-block">那时公社里大多是本地人,一日三餐都在家里解决。像我们这样长期吃食堂的外地人,整个公社也就三四个。龙浦逢农历五、十为市日,食堂阿姨会去买些鱼肉改善伙食。平日里,常常就是一碗阿姨自家菜地里的青菜、土豆或萝卜。赶上青黄不接时,一碟咸菜就能对付一顿饭。</p><p class="ql-block">那一板豆腐,是我精打细算的智慧:早晨蘸着酱油冷吃,中午托食堂阿姨煎得两面金黄撒点盐,晚上再请阿姨加把青菜煮成豆腐汤。三顿饭,就这样在一板豆腐里找到了着落。母亲听了,眼圈泛红,却还是摸着我的头夸我懂事——不挑食,不计较咸淡,有什么吃什么。这些在困顿中养成的习惯,如今想来,何尝不是母亲言传身教给我的生存智慧?</p> <p class="ql-block">母亲的爱,延续到了第三代。父亲去世后,母亲执意独守老宅,直到我最后一个从长街调往宁海工作,她才肯搬来县城同住。那时我的女儿刚满两岁,正上托儿所。哥哥姐姐们争相要接母亲同住,她却坚持独自租房住在我家旁边——既不愿厚此薄彼惹子女们多想,又想离小外孙女近些。</p><p class="ql-block">女儿与外婆格外亲厚。记得她刚会走路时,一岁三个月的娃娃听到敲门声,就摇摇晃晃跑去开门,还不忘拎着拖鞋奶声奶气喊:"外婆换鞋!"母亲又惊又喜:"你这个小不点倒会立规矩!要是你妈妈让我换鞋,我可要生气呢。"这话逗得我们直笑,母亲眼里却闪着泪光——她总说这孩子说话伶俐,比我小时候强多了。</p><p class="ql-block">不上学的日子,女儿总爱赖在外婆家。母亲做的饭菜特别合她胃口,祖孙俩常在房前屋后转悠。母亲教她认含羞草,看那小叶片一碰就羞答答合拢,过会儿又悄悄舒展。女儿回家总要神秘地跟我分享这个"魔法",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p><p class="ql-block">最有趣的是女儿和大一岁的表姐"争外婆"的场面。她叉着小腰理直气壮:"外婆是我的!住我家旁边就是证明!"表姐不服气,她就振振有词:"是你的外婆为什么不住你家去?"童言无忌却道出天伦至情,母亲听了总是笑着把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p> <p class="ql-block">勤俭二字,刻进她的骨血里。母亲一生都在诠释"勤俭"二字。她和父亲用微薄的工资,不仅将我们六个子女拉扯大,还在那个饥荒年代奇迹般地建起了六间平房。退休后,母亲那点退休金总是不够她"挥霍"——不是买这个孙子爱吃的糕点,就是备那个外孙女喜欢的零嘴。她总盼着我们带孩子去看她,却体贴地安排:"你们别一起来,分开着,这样我每周天天都能见到一个。"</p><p class="ql-block">八个孙辈每年收到的压岁钱,都是她平日从牙缝里省下的。我们给她的孝敬钱,她总骄傲地推开:"我有退休工资呢,花不完!"直到她确诊肠癌晚期,我们才知道这个"谎言"——原来她常年吃着舍不得倒掉的剩菜剩饭。</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生要强。她爱干净,家里总是一尘不染;她皮肤白皙,小时候就被唤作"糖霜",老了仍是公园里最醒目的那道身影——皱纹里都透着洁净的光。病痛从不曾让她低头,小病小痛都自己扛着,直到那天疼得实在受不了,才独自走去医院检查。</p><p class="ql-block">确诊那天,我们兄妹六个仿佛天塌了。手术、陪护、轮班,每个人都想多陪母亲一刻。我每周请假一天去医院,夜里和丈夫睡在病房。母亲挂着尿袋,每次起夜都内疚地轻叹:"又吵醒你了,明天怎么上班..."那声音像羽毛,轻得让人心碎。</p><p class="ql-block">最痛的是最后一夜。十岁的女儿来看外婆,母亲故意逗她:"你是谁呀?""我是琼玫!""你爸爸叫什么?""小周!"母亲装糊涂:"是周xx对吗?"女儿戳穿她:"你都记得还骗我!"这竟成了祖孙最后的玩笑。</p><p class="ql-block">凌晨的救护车送到家门口,我们几个抬着担架上楼时,母亲还清醒地问:"到二楼了吗?"我们刚把她安顿在床上,她就轻轻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大外甥女死死按住氧气袋哭喊:"外婆刚刚还在说话!她没有走!"我们跪在床前,泪水中仿佛又看见那个挑着箩筐的背影,一头是生活,一头是爱。</p> <p class="ql-block">最后的告别,带着她特有的温柔。就在妈妈临走前一个月,我接到浙江省桥牌协会通知,要参加中日韩国际桥牌赛。看着病床上刚动完手术的妈妈,我实在不想去。 </p><p class="ql-block">"去吧,"妈妈却比我还坚持,"这种机会多难得。你好好比赛,妈妈等着听好消息,说不定病都好得快些。"她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就像年轻时在供销社招呼客人那样精神。 </p><p class="ql-block">我含着泪答应了。可就在出发前一晚,妈妈静静地走了...... </p><p class="ql-block">后来,是省桥牌协会主席替我参加了比赛。每当想起这件事,就明白妈妈最后教给我的是:真正的爱,不是把孩子拴在身边,而是推着他往更亮处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