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如烟往事——我的 1996》第四章 夜市里的春天

许院文

<p class="ql-block">  这些天,失眠如影随形,常令我郁郁寡欢。深更半夜,索性披衣下床,在宏运公司空旷的大院里踱步。仰望夜空,繁星闪烁,那遥不可及的光亮,恰似我够不着的翻身希望。</p><p class="ql-block"> 年前,朋友资助的近三百元勉强捱过了春节。清明刚过,母亲猝然离世,又向亲朋借下两千五百元。这近三千元的债务,像块巨石沉沉压在心头。年前讨薪被拘的屈辱,借钱葬母的锥心之痛,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次次反复戳刺着内心。</p><p class="ql-block"> 刚进国企时,总以为捧稳了铁饭碗。双职工家庭,多少人艳羡;两人挣钱养一个孩子,曾是多么安稳的幸福。“穷困”二字,从未想过会罩住我们这样的人家。如今,钱对我而言,已不再是抽象的数字——它是生存的氧气,女儿的奶糖,亡母最后的体面,更是勒紧脖颈的债务锁链。挣钱这件事,从未像此刻这般具象而沉重地压在心头。苦恼的是,挣钱的路子仍未寻得,每月那点微薄工资,连基本开销都难以为继,还常常拖欠。</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褪,东辛庄的鸡鸣此起彼伏。东方初露微熹,树梢的布谷鸟也“布谷、布谷”地欢叫起来。</p><p class="ql-block"> 调度室的荧光灯彻夜未熄。值了一宿班的调度主任韩平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院文,又一宿没合眼?”本无烟瘾的我,顺手接过,就着他点燃的火,贪婪地吸了一口:“韩哥,心里烦,实在睡不着……”韩平看着我,叹道:“前几天还和孟力说起你。懂技术,肯吃苦,可惜工时不满,挣不到钱……公司上下大几十口,谁不是这光景?”我随口问:“照这样下去,公司怎么活?”韩平苦笑:“大伙儿都有这危机感,可谁有灵丹妙药?一把手走马灯似的换,谁那两把刷子都不顶用……苦的还是工人!”我不甘:“局里那么多能人,就没一个能救活宏运?”韩平意味深长地摇头:“年后我和孟力提了不少建议。首要精兵简政,砍掉冗余的后勤和管理;其次得壮士断腕,大胆引进邯钢模式——模拟市场核算,实行成本否决。”“那后来呢?光打雷不下雨?”他无奈:“精兵简政?裁谁?这些部门,哪个不是局里‘皇亲国戚’的地盘?裁一线?刚把家属从矿区调来,你断了人家饭碗,让她们喝西北风?”听着韩平的话,我一时无言。望着晨光中庞大的厂房和静默的机器,它们像病重的母亲,我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p><p class="ql-block"> 天光大亮,孟力骑着那辆豪爵摩托车早早到了车间。摩托车后架箱里,除了头盔,还放着一本《市场经济学》。他支好车,正往后备箱放头盔时,我随手拿起那本书。翻开扉页,几行刚劲的钢笔字赫然映入眼帘:</p><p class="ql-block">&gt; 观念决定思想,</p><p class="ql-block">&gt; 思想引发行动,</p><p class="ql-block">&gt; 行动养成习惯,</p><p class="ql-block">&gt; 习惯导致结果,</p><p class="ql-block">&gt; ——成功与失败。</p><p class="ql-block">&gt; 1996.3.15</p><p class="ql-block">“院文,想看这书?我快看完了。”</p><p class="ql-block">“不用,”我盯着那几行字,“就让我把这段抄下来!”</p><p class="ql-block"> 孟力,这位哈工程毕业的高材生,同样困在这僵化的国企泥潭。他曾形容在此工作如同“沙漠行走,浑身是劲,脚下却是一片流沙,举步维艰”。此刻,他这几行读书心得,却像一把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我近乎僵死的思维。</p> <p class="ql-block">  必须改变! 不能再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我还年轻,不怕辛苦,只怕没有方向!白天上班之外,我要去赶早市、闯夜市,批发贩卖,挣那分毫的差价。对自己狠一点,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一个“拼命三郎”般的自救计划,在我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p><p class="ql-block"> 人民路夜市亮起第一盏碘钨灯时,我那辆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两侧,已垒起半人高的洗衣粉箱子。推着沉重的车子在陵西大街夜市里穿行,街道两侧挤满了地摊:卖衣服鞋袜的、卖玩具古玩的、卖爆米花小吃的……吃的用的,琳琅满目。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混杂沸腾,像一锅滚开的沸水。</p><p class="ql-block">我像个闯入者,推着车来回逡巡,却找不到落脚之地。想学着吆喝,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挤在喧嚣人群的边缘,看着邻摊小贩娴熟地招揽顾客,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如芒在背——堂堂国企技工,竟沦落到与街头小贩争食?几次鼓足勇气,挤出的声音却细若蚊蚋,活像地下党接头:“洗衣粉,要不要?”有人看出我的窘态,抿嘴窃笑。羞愤交加,我猛地停下脚步,狠狠拧了自己腮帮子一把,心里恶狠狠地咒骂:“许院文!你个怂包!就你这熊样还想挣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p><p class="ql-block">刹那间,冰冷的铁窗、刺目的白幡、苗苗渴望新衣的眼神、暗夜里无声的泪水、那沉甸甸的三千元债务……所有画面汹涌而至。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第一声生涩、颤抖甚至破音的吆喝:</p><p class="ql-block">“洗衣粉——便宜卖嘞!下岗职工,自谋生路,买点洗衣粉吧!”</p><p class="ql-block">这吼声,如同撕裂了包裹周身的厚重茧壳!刹那间,汗水浸透内衣,脸颊火烧火燎,两行滚烫的泪水却夺眶而出……但心头那块巨石,仿佛轰然落地。那天,我卖光了所有洗衣粉,攥着汗湿的一把零钱,走出了夜市。</p><p class="ql-block"> “红星洗衣粉!厂价直销!”我的吆喝声渐渐融入了爆米花的甜香里。旁边卖古玩、穿夹克的老刘用脚尖碰了碰我的纸箱:“城管老赵那儿,‘打点’过了没?”我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递过去。他摆摆手:“甭跟我客气。不打点?下月摊位费,小心给你涨到五块!”我不以为然:“我又没固定摊位,眼尖点,他们来了我就推车跑,能拿我咋样?”老刘斜睨我一眼,撇撇嘴:“行,你牛逼!等被撵上,罚款、扣车,有你哭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凌晨四点,望岭路面包坊的烤炉透出暖黄的光晕。老张掀开厚重的布帘,探出头:“小许,今天有箱面包火候大了点,焦边儿,卖相不行了,你拿回去给孩子垫吧垫吧,甭给钱了。”“哎呦,张老板今天大方!那我替孩子谢谢您了!”我正低头数着用橡皮筋捆好的毛票卷,身后传来熟悉的“沙沙”声——那是环卫工老孙,也在为儿子的复读费埋头苦干。“老孙,过来!”我招呼道,“张老板请吃早点!这几个烤焦的面包,样子差点,味道不赖,拿几个回去给家里尝尝!”</p><p class="ql-block"> 陵西大街的黎明,总将教堂的尖顶镀成金色。我推着自行车碾过湿漉漉的马蹄石,道旁冬青叶尖的露珠悄然滑落。在教堂门口寻了块空地,刚支好车,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早点的中年妇女便急匆匆冲来,气势汹汹地嚷道:“眼瞎了?没见地上写着字?这是我占的地儿!” 我低头,果然见水泥地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有人占”。</p><p class="ql-block">“这是公共地方,谁来得早谁用!”我据理力争。</p><p class="ql-block">“放屁!这路边摊位早就有主了,赶紧挪开!”她像护崽的母狮般凶悍,我的车轱辘不过压了她画的白线,便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推搡。一个小贩竟如此欺行霸市?心中愤懑,却又吵她不过,只得推车沿街叫卖。</p><p class="ql-block">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东石门菜市场的吆喝声,再次鼓足勇气,扯开嗓子模仿:</p><p class="ql-block">“下岗职工,自谋生路!新鲜出炉的面包、早点嘞——”或许是这吆喝与众不同,又或是“下岗职工”的身份引人同情,不到一小时,货已快见底。正暗自庆幸生意顺利,一个戴红箍的市场管理员迎面堵住:“一大早就听你满街吆喝!市场管理费交了吗?”我堆起笑,递上大前门:“师傅,抽颗烟。下岗职工,起早贪黑混口饭吃,没占固定摊位,您多关照……”</p><p class="ql-block">“少来这套!”他打断我,嘴角叼着的过滤嘴烟上下跳动,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模糊了他的脸,“有人举报了!你晚上卖洗衣粉,早上卖面包,溜好几天了,一分钱管理费没交!今天管理费三块,罚款七块,一共十块!”这个穿着褪色军上衣、歪戴军帽的胖子,麻利地从提包里扯出收据本,嘁哩喀喳开了两张条子塞给我。一清早的汗水,瞬间付诸东流。</p><p class="ql-block"> 我沮丧地推着剩下的货往回走,瞥见那早餐妇正娴熟地摊着煎饼,铝勺在她手中飞舞。她得意地扫了我一眼。教堂铁门上的十字架,将一束光精准投在她滚烫的铁鏊子上。每一勺面糊摊开,滋滋作响,腾起的热浪扭曲着光影,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烙在基督受难的影子里。她挥动铝勺的姿态,竟让我想起东石门铁矿井下爆破员点燃炮捻的动作——我们都在争夺各自生存的矿脉。此刻,教堂内传出信徒们虔诚的祷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p> <p class="ql-block">  推车欲走时,教堂门内走出那位基督徒大妈。她仿佛从《马太福音》的光影中走来,朝我招手,又转向那早餐妇:“我是教会值勤的。你这摊位挡了进出的路,按理不该占这儿。但主是慈爱的,知道大家都不易。”她臂弯里的《圣经》,仿佛有千钧之重,“你往南挪挪,给这位卖面包的兄弟也腾个地方……”她转向我,手指轻轻拂过我车上的杆秤秤星,“上帝说要有光,这里,也该有公平。”</p><p class="ql-block"> 从此,陵西大街教堂门口,那辆二八自行车终于有了容身之地——一个约莫两米宽、自行车大小的缝隙。夜市灯火初上,教堂铁门的铰链发出青铜般的叹息。基督徒大妈常递给我和那早餐妇一人一个小板凳。她摊煎饼的铝勺碰撞声里,渐渐掺进了教堂内讲解《圣经》的余韵。我与早餐妇也从对峙到熟络。市场管理员的脸也不再冷硬如铁,尤其当我适时递上一支大前门时。</p><p class="ql-block"> 当这个小小的固定摊位迎来第一百九十六个黎明,我还清了最后一笔欠债。余钱,给苗苗买了件花裙子和一包奢侈的大白兔奶糖。看着女儿穿着新裙子在院里奔跑,嘴里含着奶糖,笑容灿烂——那一刻,所有的屈辱与疲惫,仿佛都在这阳光下融化了。这是我从生活的冻土里,一锹一镐刨出来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无债一身轻。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感慨充盈胸腔。一个周日下午,我走进了教堂。并非皈依,只为寻求片刻安宁,也为了表达那份沉甸甸的谢意。学着信徒的样子,我笨拙地低头,双手合十,默祷——无声的倾诉里,尽是过往的苦难与由衷的感激。泪水竟毫无预兆地决堤,淌成无声的河。抬起头,正迎上那位义工大妈(教会里互称“姊妹”)的目光。她看着我满脸的泪痕,脸上竟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轻声说:“感谢主!”离开前,我将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轻轻投入奉献箱。门外,一缕黄昏的阳光落在脸上,虽不炽热,心中却已是春意盎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