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诗人说“黄梅时节家家雨”，我家亦然。</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一滴雨悠然飘进我的记忆，晕开了一片曚昽……</p><p class="ql-block"> 细雨如毛，上世纪七十年代芝城水西的一处建筑工地。一幢幢正在建设中的楼房有的卸下了手脚架，露出了红砖青瓦，有的还包裹在手脚架中，仿佛裹着褴褛的流浪汉。脚手架是毛竹搭的，立杆，横杆，斜杆每一个交叉处，是用竹篾捆扎而成。脚手架靠外一边，只横着一条竹子当作栏杆。一栋四层楼房，今天封顶，几位师傅冒雨盖瓦。</p> <p class="ql-block"> 负责挑瓦的小工一年壮，一年少。那年少者未满二九，瘦高，黧黑。箬笠，青葛衣，短裤，趿着凉鞋，肩上搭一条湿漉漉毛巾。</p><p class="ql-block"> 那年少便是我。挑一担百来斤的泥瓦，沿着铺着竹片扎成的竹编的竹梯一层一层往上爬。那不是雨中登山的浪漫，是负重求生的苦难。长长的脚手架，随着我跨出去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晃着，喀吱喀吱响着。我俨然是走在一座长长的浮桥上，伴随着是脚下的竹编咔咔声，以及一处竹杆的连结处的吱吱响声。那不是雨的抒情曲，是命运的咏叹调，是无力改变生命状态的发自心灵深处的呻吟啊！</p><p class="ql-block">细雨霏霏。</p> <p class="ql-block"> 一路晃晃悠悠，我不知是第几回挑上房顶，两腿发颤。师傅已经盖好了三间房，包工头坐在屋脊上抽烟，满脸愠色（鬼使神差，后来其子成为我学生）。一片片青瓦们乖乖地俯身趴着，或仰面躺在木椽上。它们横成排，纵成列，手牵着手，无可奈何地等待风霜雪雨的侵凌。而未曾铺瓦的屋面，一根根木椽子沾着雨水，湿湿的，赤裸裸地横亘在房梁上。两根木椽的间隔，仿佛张着嘴在呼叫啥时为它穿上黑衣。</p><p class="ql-block"> “没看见吗？挑来的瓦早就盖完，还不快点！”包工头冷冷的一声催促，于其而言习以为常。十八岁的我，不由一阵惊悚，肩上担子一晃，刚挪出一小步，突然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连人带担子摔倒了在这40度倾斜的屋面上。我如坐滑滑梯仰面滑出一扁担的距离，一定是种求生的本能，我双手急忙死死抓住椽子，稳住下滑的身子。我下意识抬头一看，扁担、瓦片以及装瓦片的竹筐如坐过山车般顺着屋顶坡面“哗啦啦”向楼下滑去…… </p> <p class="ql-block"> 包工头与临近的师傅连忙赶来将我扶起。没有眼泪，没有伤痛，也没有时间后怕，屋顶上备用的瓦已铺完。包工头又坐回屋脊上抽烟，其他三个师傅铺完手上的最后一片瓦，也开始磨洋工。</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该做什么事，沿着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下楼来，奔向青瓦坠楼的现场。</p><p class="ql-block"> 触目惊心，所有的青片皆已粉身碎骨，竹筐跌成重伤，身子变形，折了几根肋骨。呜呼！都说“宁可玉碎，不可瓦全”，道貌岸然的“圣哲”啊，现在如你所愿，瓦都碎了，“玉”又何以大放异彩？幸有那根竹扁担命大，大难不死，依然完好无损。它躺在碎成一地的青瓦残骸上，无力翻身，眼巴巴地望着我，欲言又无语。</p><p class="ql-block"> “黄梅时节家家雨”，属于这根扁担的黄梅雨，为什么如此凄苦，如此悲伤，如此无助……</p><p class="ql-block">无边丝雨细如愁。</p><p class="ql-block"> 葛衣箬笠躬身一鞠，然后拾起竹筐和扁担，重新装瓦，继续攀着摇摇晃晃的脚手架，听着“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向四楼顶走去……</p><p class="ql-block">年年黄梅雨。</p><p class="ql-block"> 今又黄梅雨，还是那年的雨吗？听说那幢工人宿舍楼已重新盖成钢筋水泥大厦，盖在屋顶的所有青瓦都逃不脱因我跌倒而坠楼的命运，皆化作了瓦砾。断了肋骨的两只竹筐和那根无助的竹扁担，却时常活在我的梦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只是梦里无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