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轮回（小说）

ZY

一

山谷里那声枪响，冷不丁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惊得林子里的鸟扑腾着翅膀四散飞去。我的牙“咔嗒”一下磕在车窗上，只见麻绳捆着的男人像条破麻袋似的，直挺挺地瘫倒下去。蒙眼的白布上，洇出了血痕，在刺眼的阳光下，触目惊心。

父亲的电话像是掐着点打来的，听筒里传来他那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捐肾协议好了？”我死死盯着山脚下那片渐渐蔓延开的暗红污渍，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半晌才吐出一句：“按过手印了。”听筒里，小张的声音从听筒漏出来："那人犯的什么罪？"父亲突然拔高音调："你管他杀人放火，还是强奸！肾源要不要了？"电话戛然而止。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的瞳孔正在扩散——像极了两周后隔离病房墙上的喜报：第九、十例肾脏移植手术成功率100%。

父亲，退休公务员；小张，下岗工人。他们素昧平生，却因血型相同、身患同一种病，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等候从那人身上取下的肾脏。不同的是，给父亲主刀的是全国十大肾脏病专家之一的何教授，给小张主刀的是何教授的学生钱医生。

病房里浓得呛人消毒水味，让人胸口发闷。小张手里紧紧攥着个水晶壶，壶底那条裂痕，像一道新鲜的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青青送的，说等我有尿了还她。”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可右腹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却随着他的动作，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护士检查小张的刀把时，指尖微微发颤，手指在下腹停留了两秒，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抬头看向父亲：“不出意料的话，一周后你们可以出院了，这几天你们可以适当活动一下，老周，你要注意血压。”说着，转向小张，“你要按时服药，并控制性欲。”转身离开时，白大褂带起一阵风。

小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掀开被子，肌肉在紫光灯下泛着幽幽的光，显得有些诡异。他直勾勾地盯着输液管里摇晃的液滴，喉结上下动了动，嘴里喃喃道：“我闻到奶味了。”然后，转向我：“兄弟，等出院前你送我去见青青。”

出院前一天，我驱车送小张到了“张记内衣店”。卷闸门半开着，发出微弱的“嘎吱”声。青青正低头缝着内衣，突然针扎进了手指，血珠“啪嗒”一声滴在内衣标签上，像一朵没开完的花，在这略显昏暗的店里，格外醒目。她抬起头时，眼眶泛红，可还是先摸出创可贴贴住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把掉在地上的蕾丝内裤叠好。这个平日里总把“日子会好起来”挂在嘴边的女人，此刻连眼泪都落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活。

小张走进店里，把壶重重一放，瓮声瓮气地说：“我有尿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橱窗玻璃，玻璃上的倒影里，假人模特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露出僵硬的塑料关节。卷闸门“吱呀”一声落下，再次升起时，他拎着条蕾丝内裤，看也不看就扔进垃圾桶，嘴里嘟囔着：“体外射的。没弄清那人底细，我不敢赌。”

我在一旁劝他：“别信那些歪理。”他却没说话，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橱窗，手指还在玻璃上划动，划出一道道凌乱的水痕。车子发动时，后视镜里，阳光缓缓爬上橱窗，那些水痕正一条接一条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二

出院那天风刮得邪乎，樟树叶子扑簌簌往下掉，像老天爷在撒纸钱。小张裹紧外套，突然觉得换肾不是渡劫成功，倒像是刚掉进另一个更深的窟窿。

他白天在店里扛货，压得脊梁像张弯弓；下午钻加工厂拧螺丝，耳朵里全是机器的轰鸣声；晚上踩着点回店，面包车轱辘声和肚子的咕噜声此起彼伏。

原本他能申请经济适用房，可开着店又有辆车，就无法申请，于是，他又想到了父亲。

按小张的家境，本可以申请经济适用房，但开了个小店，又有一辆小面包车，就与经适房无缘。他束手无策，就打电话给我父亲。

“老周，我要结婚了，那人找到了吗？”

父亲一怔：“换肾者不能马上结婚，你起码要一至两年后，等换上的肾适应后才能结婚。”

“不结婚哪来房子？”

“没有房子怎么结婚？”

“我说的是经济适用房，如果不结婚，就不能申请经济适用房。”

父亲明白了一切，说：“凭你的条件，不可能申请到。”

小张急吼吼地：“所以我打电话向你请教。”

父亲沉吟片刻：“移花接木，先把店转让给自己的亲戚，但必须用破产的形式，这样，等有了经济适用房，你再把店转过来。”

“我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点没错。”小张激动地喊了起来，又想到了生孩子的事，补充道：“老周，那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精子和肾没关系。”父亲说完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植肾的位置，冰凉的指尖触到睡衣布料下微微凸起的疤痕，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窗外的月亮白得瘆人，像极了小张病历本上那些刺目的检测数据，让人心里直发怵。

父亲没有去喝小张的喜酒，因为医生再三嘱咐，吃免疫抑制剂的人不适宜到公共场所，更不要去凑热闹。小张给父亲寄来了喜糖喜烟，同时附上一封信，只一句话：“贼的儿子真能干净？”父亲把信纸折了又折，塞进抽屉最底层，和降压药、进口药盒堆在一起，仿佛想把这些烦恼都藏起来。

经济适用房的队伍望不到头，有人说要等五年。小张盯着售楼处的价目表，那些数字直晃悠，像要钻进他脑袋里。他想起换肾欠下的债，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盒——父亲吃进口药一年七八万，他用国产的也要五六万，社保报完剩下的钱，得从骨头缝里抠。小张打了冷噤，自言自语道：“幸亏要等五年，不然，眼下拿到房也拿不出房钱！”

一天，小张偶然发现医院门口有人买卖药品，场面如同旧货交易市场，药按行情打折，卖给那些没有医保的自费病人。

小张鬼使神差地参与其中。他用医保卡一次性配齐一年的药，再打折卖掉一些。

不到一个月，买药的人气势汹汹地踹开他家门，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二十五天就吃完了说明书上一个月的量！这是假药！我要举报！”小张盯着对方通红的眼睛，想起自己数药瓶上的刻度。

他把自己的半瓶递上去，说：“兄弟，药又不是我生产的，我也是受害者。”额头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把衣领都浸透了。等那人骂骂咧咧走后，小张瘫在椅子上，只听见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药盒散落在地上，蓝白相间的图案像一片冰冷的海，要把他整个人吞没。

父亲在电话里无奈地叹气：“找报社吧。”小张攥着药瓶，像是攥着最后的希望，走进《都市晚报》时，药瓶已然发烫，他却浑然不觉。计量局的检测报告白纸黑字：剂量不足。记者的镜头对着他，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敢说卖药的事，只是眼神里满是痛苦和无奈。

报道见报那天，药厂的车停满了巷口，像一群不速之客。负责人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答应包五年药的自费部分。小张签协议时，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那些药片还在胃里翻涌，像一群不安分的鱼，提醒着他，这药，终究还是成了他的命。

三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把小张困在屋里，滴答声像漏了的水龙头，让人心烦意乱。母亲成天念叨着抱孙子：“先把孩子生了。”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手上的皱纹里藏着几十年的操劳，眼神里满是期盼。小张盯着墙上的日历，那些红圈把日子切成碎片，他摸着右腹的疤，犹豫了一下说：“等弄清肾的来路再说。”

“女孩好，轻巧。”母亲往搪瓷杯里续热水，蒸汽模糊了她的眼睛，窗外的雨突然下得急了，像老天爷也在为他们的生活添堵。小张摸着右腹的疤，想起父亲植着同款肾脏的肚子，拿起了手机，拨打父亲的电话。

“老周，我想再找找那人。”小张把药片倒在手心里，望着窗外的雨幕，眼神坚定，“找不到就咬牙生，总不能让‘贼种’的说法，压我一辈子。”

电话那头传来翻报纸的哗啦声，父亲轻轻咳了两声，思索片刻后说：“明早七点，女人街见，别忘了带药。”

次日，雨停了，柏油路还泛着水光，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我接上父亲时，他把捐肾协议叠了又叠，小心翼翼地塞进旧公文包，像是在守护一个珍贵的秘密。小张上车就把脑袋探出去，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兴奋地说：“十多年前厂里工会组织春游，路过。”

车往南又往西，钻过多个隧道，跨过弯桥。路边漫山果树挂着青果，沉湖的水蓝得发暗。问路得知，前方山坳里是马镇，再走两里是徐村。

晌午，我们在农家乐落脚。店主压低声音：“阿四是个木匠，三年前去杭州打工，老婆被村主任的弟弟占了。回来那天，他在沉湖捞了条十多斤的白条鱼……”

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张了张嘴又缩回去，眼神里满是惊恐。店主接着说：“鱼头宽得吓人，像把菜刀。推开门正撞见两人在床上，那畜生拿锄头砸他，小张举起了那条鱼……”

小张听到这，手指紧抠桌沿，恍惚想起手术台上的手术刀。

“徐阿四是谁？”小张声音颤抖。我拿出被汗浸湿的协议，说：“捐肾的人，他是冤死的。”

小张戳着米饭，半晌说：“以后一定带孩子过来，从家往西走到头……”

四

得知那人的身世后，父亲感到如释重负，天真地认为随着肾在体内扎根，他会返老还童，对生命充满了希望，每天醒来都仿佛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中。

然而，一天，春寒料峭，细雨濛濛，父亲正想看电视时，小张突然打来电话，告知他在省空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我带着父亲匆忙赶到医院。风雨突然停止，天空放晴，空气异常清爽。但当他跨进重症监护室时，心情却瞬间晴转多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手足无措，惊骇不已。

小张躺在病床上，全身蟹红，艰难转身对父亲说：“钱医生讲了，持续服用环孢素，能抑制免疫系统对新肾的排斥，从而保住移植的肾脏，但同时也会抑制自身免疫系统，导致身体难以抵御病毒感染，现在我持续发烧就是这个原因。若停止服用环孢素，免疫系统恢复，白细胞数量会上升，能增强对病毒的抵抗力，但新肾大概率会因免疫排斥反应而衰竭。我该咋选，想听听你的意见。”

小张一脸倦容，乱蓬蓬的络腮胡因长期服用激素而愈发浓密。

父亲思索片刻，说道：“保命要紧。停服环孢素，白细胞增多，身体抗病毒能力增强，才能先度过感染这关。”

小张伸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点头道：“行，我听你的。”

父亲担心被传染，赶忙抽回手，掏出一千元钱塞到枕头下，匆忙起身欲走。

小张突然直起身子，拉住父亲手臂哀求：“老周，帮我把何教授请来。”父亲疑惑：“你又不做手术，找他干啥？”小张没回应，示意父亲坐下，还递来口罩，自己喝了口水后说：“老周，我问你，持续吃环孢素，因免疫系统受抑制，是不是体温很难降下来？”

父亲点头：“是，免疫力低，身体难以清除病毒，体温自然难降。”

小张又问：“那停了环孢素，新肾是不是肯定保不住？”

父亲无奈：“从医学角度，大概率会这样。你到底咋想的？”

小张虚弱却坚定地说：“我现在身体状况差，停环孢素虽能保命，但新肾会衰竭。何教授是权威专家，我想请他来做手术，把我这肾移植给别人。这肾在我身上可能保不住了，但在别人身上也许能延续生命。”

父亲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看着小张，恍若入梦，他甚至怀疑小张是不是被高烧烧糊涂了，于是俯身用手去摸小张的脑门，却被小张挡住了。

小张继续说道：“我虽然身子发热，但脑子可没发热，这件事我可是认真的，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既然人家能把肾给我，我为什么不能把肾给人家呢？你一定得帮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我要让我身上的肾活下去，在我的身上不能活，在别人身上也要活下去，而且要一直让它活下去。”

小张的话，乍听之下，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你不去做，对自己是一个结果，做了，对自己还是同样的结果，但对别人却是另外一个结果。小张本能地选择了去做，尽管对他自己来说，结果可能是相同的——继续依靠机器维持生命。

小张在痛苦中得到了升华，父亲很感动，但同时也突然感到自己的卑微。

父亲回到小张身边，说：“那我得向院长汇报一下，看他们怎么说。”说完，转身向大门走去。

“老周，别走，我还有话要说。”小张见父亲要走，突然喊了起来，“你要院长保证，今天我捐了肾，下次我第二次换肾时，也——也要免费给我肾，我知道献血有这样的规定。”

这喊声，从万般无奈的深渊里呜咽而出，在重症监护室里跌宕起伏，像是哀号，又像是悲鸣。

小张已经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放弃一些，才能得到一些，学会了接受生命的残缺和悲哀。

五

父亲直奔院长办公室。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院长起初不信，琢磨一阵后，眼睛亮了。他说小张这想法，行！单是捐肾这事，就能感动中国，搞不好还能上央视。医院一定全力配合，让父亲回去给小张吃颗定心丸。父亲没松口，非要医院白纸黑字写下承诺，免得日后扯皮。

有些事看着平常，经人脑袋一过，就变了味儿。小张觉得自己不过做了件两全其美的事，在院长这儿，却成了能掀起风浪的大新闻。

院长立刻发号施令，让钱医生请何教授，务必请到；又让人从等肾源的病人里，挑出血型、HR抗体都匹配的，准备手术。转头通知办公室主任，联系媒体报道小张的事，要是何教授来了，还要电视台直播。这对医院来说，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钱医生打通何教授电话时，他正在讲器官捐献。最近肾源紧张，何教授急得上火。没了自愿捐献的人，再厉害的专家也没用，成千上万病人只能挨着病痛。他联合红十字会办了不少讲座，从医学讲到伦理，说器官捐献是生命延续，就算死刑犯捐器官，也算赎罪。

听完小张的事，何教授声音都颤了：“小钱，我行医四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人。不用来上海接我，我坐火车去，不耽误时间，费用全免！”

父亲看事情敲定，反倒像个局外人。他默默回了重症监护室。小张见他回来，急忙问：“老周，成了吗？何教授请得动？”父亲笑着点头：“妥了！何教授不要钱，晚上就手术。还有记者要来采访你，说话可得小心。”

小张一脸懵：“采访我？开啥玩笑！”父亲压低声音：“弄不好能上央视！”小张没搭话，他心里装着事儿，顾不上这些。父亲还想说，重症监护室的门“哗啦”开了，一群医生护士涌进来，后面跟着扛摄像机的记者。

护士长嗓门亮起：“家属出去！”瞧见父亲，眉头一皱：“你咋还在这儿？”父亲随口编了个理由：“小张感染了。”护士长这才舒展开眉头：“老周，自己当心点。手术后我千叮万嘱，好了伤疤忘了疼。赶紧回家吧。”

父亲转身要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小张。他想起换肾后，正是这护士长唤醒了小张的性欲。这次再见面，小张会是啥反应？这么一想，心里莫名涌起股悲凉。

六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父亲走进等候区，神情恍惚地盯着直通太平间的专用电梯，那电梯如生死列车般令他望而生畏。他满心恐惧，害怕失去小张，内心矛盾痛苦，既盼着小张挺过难关，又担忧他就此离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抹残阳穿过医院的窗户，投射在墙壁上，幽幽地化开。

父亲黯然神伤，心中又想起今晚又将有一个与自己同肾相连的人出现，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父亲心里像有头小鹿在撞，踟蹰不前。他想回去，又放心不下小张；不回去，又怕母亲担忧。他伸出手，下意识地去按电梯的按钮，突然想起这部电梯是通向太平间的，又把手缩了回来，不知所措。

正当父亲愣怔之际，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叫他。

他转过身子，看见青青坐在墙角的小凳子上，脸色苍白，双眼像鱼眼一样，在淡淡的夕阳中，一眨不眨。

青青吃力地站起来，身体虚弱得像是有什么生理反应，她喃喃地问道：“周伯，小张会不会有事？”

父亲说：“你不用担心，最坏的结果就是回到换肾前，依靠透析机生活。”

青青又问：“那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发烧已有二十多天了。”

父亲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何况何教授马上赶到，小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医院已答应，以后免费为小张换肾。”

听父亲这么一说，青青精神起来了一点，褪色的嘴唇红润起来，像是有支口红在上面描了一下，脸如打了腮红，她支支吾吾地说：“周伯，我……我……我……”

“你怎么了？”父亲问。

青青说：“周伯，我怀孕了。”说完，她长舒一口气，脸颊到脖子像是被滴进一滴红墨水，逐渐洇染开来，一片绯红，眼里沁出泪花。

父亲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他意识到这里是医院，需要保持安静，于是压低嗓门问道：“小张知道这件事吗？”

青青说：“他还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周伯，从沉湖回来后，小张说你说他可以生孩子，我就没有采取避孕措施。”青青的身体被夕阳包裹着，她的脸上洋溢着将成为母亲的喜悦。

父亲看着她，突然感到一阵兴奋：“捐肾的是农民工，不是贼也不是杀人犯，找个时候告诉小张。”说完，他没乘电梯，顺着楼梯走了。医院待久了，他怕被传染。

七

到家天黑了，母亲饭菜早备好。父亲匆匆扒完饭，坐到电视机前，像等着自己上手术台似的，挨个换台。满屏都是新闻联播，好不容易在省电视二台看见滚动字幕：“最美下岗工人——一个肾移植病人的壮举，直播时间二十二时。”他心跳加快，身子也热起来，既盼着小张出名，更想知道那肾会救了谁。

可直到十点，直播都没影儿。午夜新闻播了段录像，医院画面晃了晃，大多在讲小张生平。手术倒是顺利，换肾的是个大学生小陈，比小张小十五岁，父母是工程师和教师。两年前得了尿毒症，血型难找，整个人都垮了。知道能换肾，一家人连夜从丽水赶到杭州，见着小张，还以为他出了大事，当场就跪了。

小张懵了，这辈子只跪过别人，哪受过这阵仗。他拉起小陈，说：“快起来，血型配得上是缘分，这肾也不是我的。”钱医生赶来把人撵走，说等手术完再谢。

术后，小陈如同当初的小张，顺利出院返回学校。而小张停服环孢素后，白细胞数量逐渐回升，可尿毒症的病症却如恶魔般再次缠上他。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脖颈处插着的导管，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微微颤动，那细细的导管，仿佛成了维系他生命的唯一凭证。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喘息，眼神中透着疲惫与无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命运的无常。

他不后悔捐肾，该得的都得了。可没能给张家留后，这事儿像块大石头压在心头。他整天蔫头耷脑，对青青爱搭不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管他捐肾的是谁，生个孩子再说。现在倒好，机会没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还想过和青青离婚。

青青看出他不对劲，就说了：“我怀孕了。”小张像被雷劈了，哆嗦着问：“啥？”听青青又说了一遍，他急了：“啥时候的事？咋不早说？”青青接着说：“周伯说，你这肾是好人捐的。”

小张浑身发抖，心里乱成一团。他“扑通”跪下，摸着青青肚子，大喊：“硬的，圆的！老天有眼！”说着猛地跳起来，差点扯断透析管，站稳后攥着拳头直挥，眼睛亮得吓人，比换肾后第一次排尿还激动。青青看着他，笑了。

八

小张拿了政府表彰，还分到经济适用房的资格，旁人眼里天大的好事，搁他这儿却成了心病。没钱买房，想退又不知咋退，为凑二十多万房款，他跑断了腿，借钱借到慈善中心，人家只肯给生活费补贴。

思来想去，他盯上了父亲，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纠结一个月，他拎着几套内衣当礼物，硬着头皮进了父亲家。进门袜子黏脚汗发臭，脱了鞋忘了穿拖，父亲踢过拖鞋：“不用脱，门后有鞋套。”小张脸涨得通红，杵在那儿像根木桩子。

父亲纳闷：“来我这儿客气啥？你不是总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小张壮着胆刚开口“爸，这次想请你帮个忙……”就卡住了。父亲一听苗头不对，立马截断：“我不管钱，等你妈回来商量。”他清楚，友情沾了钱就变味，不想趟这浑水。

小张僵在原地，知道借钱这事黄了，还硬撑着说：“那麻烦您跟妈商量，我拿房子抵押，利息照付。”父亲留他吃饭，他摆摆手走了，脖颈的透析导管裹着纱布，走起路来像个断线木偶。

小张走后，父亲心里泛酸。他俩算不上真朋友，不过是他闲得慌凑个伴。生了病后，他见不得健康人，总觉得别人一举一动都在嘲讽他。这会儿盘算才想起，家里钱都在母亲手里，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母亲回来一听就来气：“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他该找那大学生家里借，一个肾市场价都二十万！”父亲一拍脑袋，立马给小张支招。小张磨不开面子，求他当中间人。

父亲找到大学生父亲陈工，把小张的难处掰碎了说，还主动担保拿经济适用房抵押。陈工爽快答应：“救人一命，我们哪能不帮？”第二天，三人聚在父亲家，律师在场把借条按了手印。

小张当场要跪，透析导管晃得父亲直冒冷汗，忙把人拽起来：“谢陈工，他才是你恩人。”谈完事夕阳西下，父亲想留饭，陈工拿小张透析当借口推辞。

等人走了，母亲一句“那十万谁还”，把父亲问懵了。他光顾着当好人，倒把这要命的事儿忘了。

九

蝉鸣声把夏天煮得滚烫时，小张在三个地方来回奔命。白天在流水线上拧螺丝，铁钳撞击声震得耳膜生疼，那声音像是在他耳边不断敲响的警钟，提醒着他生活的艰辛；傍晚踩着三轮车送内衣，车轱辘碾过坑洼路面，震得透析管在衬衫下微微发颤，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深夜钻进内衣厂仓库，霉味混着布料的化纤气息灌进鼻腔，让他几乎窒息。

头顶的铁架堆满成包的货物，最上层的麻绳已经磨得起了毛边，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狭窄的空间里，货物堆得很高，通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小张每次搬运货物都得小心翼翼，可即便如此，透析管还是时不时会被周边的物件挂到。他数着钢丝床的锈斑，心想再熬四小时，就能多挣五十块，那五十块，是他对生活的一丝希望。

青青摸着他凹陷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掉在他开裂的手背上，像一颗颗滚烫的珍珠。“别去了。”她的声音像团浸湿的棉花，带着哭腔，满是心疼。小张把冷掉的稀饭扒进嘴里，喉结滚动时，脖颈的透析管跟着凸起青紫色的纹路，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仓库铁门哐当一声合上，他没看见妻子在背后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掌心，心中满是无奈与担忧。

后半夜起风了，铁皮屋顶被掀得哗啦作响，像是世界末日的前奏。风从仓库的缝隙灌进来，吹得货物包装沙沙作响。小张在梦里抱着粉团子似的婴儿，推开经济适用房的门，阳光哗啦啦淌进来，那温暖的阳光，仿佛能驱散他生活中的所有阴霾。新换的肾在肚子里欢快跳动，像揣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突然，一阵狂风猛地灌进仓库，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铁架受到震动，最上层那捆货物的麻绳终于不堪重负，“啪”地断裂。小张在睡梦中被这声响惊醒，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见那捆黑影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压下来。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不小心扯到了透析管。透析管迸裂的瞬间，温热的血溅在堆叠的货物上，晕开暗红的花，那花，像他生命的最后一抹色彩。

五七那天，父亲的拐杖戳进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墓碑前的狗尾巴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在为小张的离去而悲伤。穿白衬衫的大学生正把百合放在碑前，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那晨露，仿佛是他的眼泪。年轻人突然捂住右腹，那里曾植入小张的肾脏，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

“记住，”父亲的声音被蝉鸣撕得破碎，枯瘦的手指点着墓碑，眼神中透着坚定，“清明来给小张上香，也给徐阿四烧炷香。”香烟在风中扭曲成灰，大学生突然跪下，额头磕在石碑上的闷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那声音，像是对命运的控诉。他盯着碑上小张的照片，肩膀开始不受控地发抖，直到眼泪砸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点，那是他对小张的感激与思念。

父亲望着年轻人后颈的胎记，和小张右肩的一模一样，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风掠过坟头，狗尾巴草轻轻摇晃，像是从未停止过的生命轮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