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背景音乐:云水禅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图片摄于:信江河畔·部分来自网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一章:浮桥入梦</b></p><p class="ql-block">1974年的年味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竹的硫磺味和人潮的汗气。站台上,人群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涌向那列绿色的长龙——它喘息着,喷吐着白色蒸汽,腹中早已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阿河背着简单的行李,裹挟在人流里,又被汹涌地推搡进嘈杂的车厢。</p><p class="ql-block">这并非第一次踏上旅途,却是奔向一个全然陌生的终点——江西上饶。同一条线路,同样的拥挤,春运的疲惫仿佛烙印在每一张汗涔涔的脸上,凝固在每一扇模糊的车窗上。窗外掠过的景物渐次染上南国的湿润与青翠,心中那份离乡的恍惚,也渐渐沉淀成对新生活的模糊期待。</p><p class="ql-block">列车在清晨时抵达。上饶,这座被称作赣东北门户的小城,以一股水汽氤氲的温软迎接了阿河。果然如人所言,小巧玲珑,依山傍水,透着小家碧玉般的秀丽。城市的血脉是一条江——信江。它的源头在怀玉和武夷的莽莽群山中,汇集了玉溪和丰溪的清澈,在市区奔涌交汇。站在连接抗建路和水南街的信江桥上,探头望下去,江水清冽,竟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小鱼优哉游哉,在夕照里闪着细碎的银光。</p><p class="ql-block">然而,吸引阿河目光的,却是桥上游那座更显古朴的交通方式——浮桥。它像一条由无数小船连接成的巨蟒,横卧在宽阔的江面上。当地人告诉阿河,那就是最早连接信江南北的古老通道。木船用巨大的铁链连缀,上面铺着厚实的木板,供行人车马通行。雨季信江涨水,便需及时解开铁链,拆走木板,将一艘艘船拉到岸边,以防被狂放的江水冲散、吞噬。人们谈起它,语气里带着熟稔与敬意,仿佛谈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p><p class="ql-block">这浮桥的年纪,据说比身边这座1950年才有的信江桥(现在已改为步行桥)要古老得多。桥头两端,是红石砌就的下河坡道,坡上深深的辙痕交叠纵横,不知是多少载满了生活重量的独轮车,经年累月碾压出的无声史诗。望着它,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仿佛这浮桥、这石阶、这车辙,将与阿河的未来发生某种深刻的勾连。</p><p class="ql-block">沿江堤向东不远,便是阿河的目的地——书院路八十八号,上饶地区卫生学校。它与地区人民医院毗邻而居,医院大门正对着那座浮桥的南端。晨色中,阿河抬头望向那扇略显斑驳的校门,心头一震。眼前的光景,很难不让人心头一凉。</p><p class="ql-block">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映入眼帘的校区破旧还略显荒芜。规模不大,没有一处硬化的水泥路面,到处是铺上不久的沙石,透过沙石似乎还能看见曾经是菜园的痕迹。校园北临信江,南靠着一座叫不上名的小山坡。十几栋灰扑扑的建筑前后零落排列着,如同被遗弃的工事。</p><p class="ql-block">正对大门的是一幢“实验楼”字样的三层楼房。解剖、生理、病理、病原微生物等各基础课程的实验室都在这栋楼里。其后,掩映在几棵老槐树后的,是行政办公楼。再往后,食堂和大礼堂并行连在一起,为充分利用两房之间的空间,加盖了顶棚,用于学生用餐排队,屋顶似乎还有几处没补好的破洞。所谓的“球场”——或者说,那块仅有的稍显平整的空地也是用细小的沙石铺成,——光秃秃的,还没来得及安装篮球架,也没有单双杠,只有几簇顽强的杂草从裂缝里探出头,名副其实的荒芜之地。</p><p class="ql-block">最醒目的是球场东侧围墙边的一个大坑,积着浑浊的污水,漂浮着不明垃圾,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异味。坑沿四周,倒显出几分“生机”——被开垦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稀稀疏疏种着些青菜萝卜,这是学校空置时附近居民开荒种地的成果。教学楼在球场南面,背靠着山坡,也是三层高,门窗外框的颜色剥落得厉害。教学楼往东拐弯上坡,山坡上立着两栋楼房:靠前的是挂着“图书馆”牌子的楼房,沿坡登上后面那栋,因其地势最高便是被戏称为“威虎厅”的学生宿舍。至于宿舍后面隐约可见的低矮棚子,有人低声告知:那是养实验用兔子、白鼠的动物饲养室。简陋得令人咋舌。</p><p class="ql-block">这就是阿河未来两年学习生活的地方。它像一个被时代浪潮暂时遗忘的角落,破败,冷清,却透着一种等待重新启用的寂静张力。</p><p class="ql-block">从几位老教员闲谈中,阿河渐渐拼凑起这所学校的坎坷身世。它的前身可追溯到1951年的江西省第五医士学校。二十多年来,学校随着国家命运的颠簸而沉浮,辗转易名——上饶卫生学校、上饶医专、赣东北医学院……响亮或沉寂,都是它挣扎求生的印记。前些年,运动的狂风暴雨再次席卷而来,它未能幸免。学校被整体搬迁到偏僻的余江县锦江镇,停止了常规招生,仅剩的功能是零散地培训“赤脚医生”。教师队伍更是如同风中飘絮,散落四方。这承载过知识和梦想的老校区,在无情的闲置中迅速败落,偌大的校园,变成了周边居民和留守人员种菜养鸡的天然农场,只有疯长的荒草在无声宣告着它的“辉煌”与“沦落”。</p><p class="ql-block">此刻,站在这荒芜与寥落之间,阿河才真切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们,这五个班(两个护士班、一个助产班、两个医士班)二百多号来自各生产一线的工农兵学员,是这场动乱之后,这个校园里恢复招生的第一批学员。学校的名称,也刚刚被重新敲定:上饶地区卫生学校。</p><p class="ql-block">老校区迎来了新主人。而这满目的杂乱破败,也预示着我们的求学路,必将从用双手清理这片土地、重建学习家园开始。校史翻开的这一新页,墨迹未干,带着泥土味和青草的气息。</p><p class="ql-block">办理完简单的入学报到手续,终于轮到了宿舍分配。一个意想不到的安排让阿河和同班的三十多个男生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宿舍资源极其紧张,仅有的“威虎厅”宿舍楼优先安排了女生。而我们班所有的男生,只分到了两个空间:一间位于固定教室旁边的空教室,另一间是实验楼三楼尽头一个原本只能塞下八人的小房间。</p><p class="ql-block">实验楼那间小屋,很快被八位兄弟抢占一空。那么剩下的二十多号人怎么办?答案就是那间位于教学楼、紧邻我们上课教室的“宿舍”。一间原本摆满课桌椅的教室,此刻要容纳二十多个大小伙子安身。教室放置了十多张上下铺的高底床,除了每人一个铺位其它的就用来放置行李。床与床之间的过道相对狭小,大家只能像挤沙丁鱼一样,暂且如此。寝室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一股无法形容的临时栖息的混杂气息。</p><p class="ql-block">阿河环视一圈,果断选择了最靠门边的下铺。理由很朴素:靠门好歹能有更多流通的空气,不至于完全窒息——在这个夏天闷热、冬天阴冷的南方城市,这一点点流动的气流就是奢侈。</p><p class="ql-block">然而,这间如同“影视剧里骡马大店”般的宿舍,根本不可能上锁。白天上课,人去“店”空,大门敞开,形同虚设。危险,就在这种无序中悄然降临。</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课间,阿河回到“宿舍”拿书,突然发现行李卷被翻动过,放在上面那个托上海知青朋友好不容易才带回的、在当地还算是时髦的浅灰色方包,不翼而飞了!阿河心猛地一沉。包里没什么贵重物品,一些书和纸笔,还有一把旧口琴——那是兵团岁月里一位好友所赠,是阿河那段孤寂彷徨时光里,为数不多能慰藉心灵的伙伴。它随着阿河的辗转,最终,竟消失在这所“骡马大店”的混乱里。懊恼、后悔、憋屈,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阿河。这破败校园给阿河的第一份“厚重礼物”,竟是如此不堪。</p><p class="ql-block">入学手续尘埃落定后,班主任杨老师召集了第一次班会。成立了班委会。班上仅有的两位党员同学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团支部书记和班长,包括阿河在内的五人被选为委员,阿河分工“组织”。老师说话简洁有力,但眼神温和。</p><p class="ql-block">日子久了,与这位说话带点本地口音喜欢弹扬琴的大哥哥班主任老师渐渐熟悉起来。一次闲聊,他无意中提及当年接收我们这批学员时的情形。他说,本来省卫生学校的老师挑选得很仔细,名单上看中了几个,包括阿河。但当省卫校的老师了解到阿河并非是跟随成批知青下放的兵团战士,而是后来独自投奔去的兵团,一个纯粹的“孤雁南飞”后,态度变了,坚决地将阿河拒之门外。</p><p class="ql-block">“那个省卫校的老师说,’这样自己跑去的不算正路子,我们不要。’” 班主任杨老师说到这里,端起搪瓷杯喝了口水,仿佛回到了那个决定的瞬间,“我当时就回了一句:’好,你们不要我要,我带走。’”</p><p class="ql-block">老师语气平淡,像是在描述一件小事。阿河却听呆了。峰回路转间,阿河踏上这片陌生土地的缘由竟是如此。一句轻飘飘的拒绝,一句同样轻飘飘的接纳,却彻底改写了阿河的人生走向。从省城到上饶,从可能的冷落到成为第一批重返校园的学医人,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老师那句朴实的话语中悄然定格。“孤雁”飘过千山万水,竟真的在这信江之畔的八十八号,找到了停栖的浮桥。</p><p class="ql-block">浮桥入梦,梦已启程。在这所百废待兴的校园里,属于阿河的故事,夹杂着失落、偷窃的阴影、孤雁重落脚的庆幸,还有一片亟待开垦的荒芜与希望,就这样不平凡地拉开了序幕。窗外,信江水声隐约可闻,如同岁月的背景音,永不停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