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麦黄杏——王英

霸州市作家协会

时光深处的麦黄杏

文/王英

我的家乡在冀中农村，院里种树非常讲究，几乎家家有麦黄杏。“杏”者，“兴，亦或幸，寓意吉祥、兴旺。”在小麦收获的时节，杏也恰好成熟，和小麦的金黄相似，因此得名“麦黄杏”。

麦黄杏大而密集，翠绿的枝叶间缀满金灿灿的杏果，令茅舍疏篱变得靓丽和诗意，一株缀满金果的杏树把农家的日子点亮了，预示着“子孙兴旺”。

儿时，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麦黄杏，爷爷年轻时栽种的。每年春寒料峭，杏花就已迫不及待地含苞怒放，一朵朵，一丛丛，粉里透红，娇俏可人。我想“红心一颗春风吹，雨露枝头日生辉”中的“红心一颗”，说的就是此种状态。杏花初开粉红，渐渐地，就变成粉白色，开到最盛时，满树银装素裹，好似落了一场香雪。

最令人惊心的是杏花的凋零。杏花落，不像旁的花如絮似屑，而是风起之时，一树繁花齐刷刷倾泻而下，如骤然碎裂的玉器。杏树有个性，凌寒独放，花谢如雨，有着英雄的豪迈和决绝。几番春雨，小小青杏便怯生生地探头了。嫩叶初展，柔如碧绡，在春风中摇曳着满心欢喜。不消几日，浓密的枝叶就将青杏藏匿其间，满树系着一团团光灿灿的碧云。

青杏圆圆鼓鼓日渐丰硕，缀满枝头，春风摇着枝条，绿叶一闪一闪，露出杏子圆溜溜的小肚皮，无数穿着翠衫的小童，在叶隙间探头探脑，憨萌可人。芒种过半，随着田野的麦穗灌浆，饱满又挺拔，院中的青杏亦日渐丰盈，褪去青涩，晕染上暖黄的金粉。熟透的杏子黄里透红胭脂轻抹，宛若含羞的少女，倚翠独俏，满园甜香，甚是诱人。远望麦田，金色的波浪一层撵着一层从天边滚滚而来，沉甸甸的麦穗随风起伏，向大地鞠躬叩首，感恩大地的滋养。一树杏黄与千顷麦黄遥相呼应，拉开丰收的序幕，那是最壮美的乡村油画，是大地对农民最真诚的回馈。

每日晨昏，母亲在杏树下洗衣、摘菜，劳作累了，母亲一边仰首凝望杏树，一边轻轻捶着后背。“春生，小伟，上树摘杏，挑红的摘，注意安全。”噢！终于得到母亲让摘杏的命令，我一脚甩掉鞋子，三下两下就爬到高高的树杈上，母亲用竹竿给我递上竹篮，我小心翼翼地采摘着，不多时，已有多半篮。

熟透的杏子只需指尖轻轻一捏，丰腴的果肉便柔顺地绽开。两瓣橙黄入口，浓郁香甜裹着糯软在舌尖弥漫开来——分明是五月熏风拂过麦尖的暖意，是阳光沉淀在谷物深处的芬芳。母亲总是先挑选一瓢品相好的杏子，送给左邻右舍尝鲜。

老话说：“桃三梅四杏八年”。我觉得麦黄杏就像一位沉静的隐士，从幼苗入土到初次捧出生命的金黄，必经八载光阴的默默蓄力。八载春秋，足以让少年长出强健的翅膀，也足以让青丝染上薄霜。

这棵麦黄杏树早已化为家族血脉延续的信物，父亲清晨洒扫庭院总绕树而行，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与祖辈交接的时光甬道上。杏树初植时，爷爷常在树旁驻足，凝视着柔嫩的枝丫，想象着树冠如盖、金果垂枝，儿孙们嬉闹着攀树摘果的热闹情景。一棵挂满金果的杏树，承载着祖辈对子孙的期盼与祝福，那一树灿烂，一树硕果，更是一树暖，是爱的温情与生命的绵延。深长的爱在时光深处酝酿，如同祖辈耕耘的土地，在春耕与秋收之间深埋沉默的坚守与期待。

而今，我也行至暮年，终于彻悟祖辈执着于庭院植杏树的深意。那饱满金黄、累累垂枝的果实，成熟于麦浪翻腾时节，是对生命繁盛与大地丰收的最美诠释。祖辈执念的，正是这“兴”字背后生生不息、丰饶流转的朴素意愿。那金黄果实里裹藏的，不止是甘美丰沛的浆汁，更是生命哲学：真正的收获，要摒弃轻浮与喧嚣。那是寂静中的沉潜，一种无怨无悔的深耕——如同麦黄杏在寒暑中淬炼，懂得谦卑俯首，才有了年复一年的硕果满枝。真正的繁茂并非浮光掠影，而是向下扎根的忍耐与向上结果的庄严共同织就。

这棵麦黄杏不仅仅是四季轮回的风景，更是家族根系深扎大地的具象符号——沉默的杏树年年硕果累累，如同土地对耕耘者交出它最深的契约。离乡多年，我依然能在每一个麦穗低垂的季节嗅到杏香，它唤醒我那血脉深处对泥土的记忆。

注:此文刊登在《人物周报》

作者简介:王英，笔名北坡，男，河北霸州人，1958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霸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传记《悠远的云》、长篇纪实文学《梨花雨》、诗集《雅风集》、长篇游记随笔作品集《江山行迹》、长篇传记《田野里的墓碑》。其作品曾见诸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农民日报》《河北日报》《甘肃日报》《今晚报》《齐鲁晚报》《燕赵晚报》等报刊，以及《鸭绿江》《参花》《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近年来在全国300余家报刊杂志发表20多万字的散文作品，部分作品曾入编国内权威读本，在国内省市级征文中曾10多次获奖，引起读者较大反响。其中《风吹麦浪》《母亲的葫芦瓢》《童年的槽子糕》等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试卷或者课辅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