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听雨

邱祖芳||金桥百信

窗外，黑云翻涌如墨，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无情地砸在会见室外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水花，仿佛鼓槌敲击大地，奏出连绵不绝的低沉乐章。惨白的电光撕裂天际，随即惊雷滚滚，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狂暴的风雨中颤抖。这天地间的怒吼与倾泻，竟成了此刻狭小室内最贴切的背景音。

他坐在我对面，满头白发，形容枯槁，仿佛被五个月的幽闭岁月榨干了血肉。每一次闪电划过，他深陷的眼窝中都映出一瞬惊惶的倒影。玻璃窗外，雨水纵横奔流，模糊了外面森严的高墙与电网。一个半小时的诉说，如同这场暴雨，将他胸中积压已久的淤泥冲刷出来。

“几十年啊……”他的声音沙哑，湮没在又一串炸雷的尾音里，“从田埂走到案头，从青丝熬到白头，步步如履薄冰。”他形容自己的仕途，曾如精心耕作的良田，汗水浇灌，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而，当身边人陆续被带走调查的消息隐约传来时，他心头便如这被暴雨冲刷的大地，开始松动、崩塌。预感如阴云笼罩，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开垦的“田地”，一寸寸被浊流淹没，最终颗粒无收。“毁于一旦，真正是毁于一旦。”他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被雨水浸泡过般沉重。

模糊地带的代价

雨鞭抽打着窗棂，他谈及那些“身边人”——亲朋故旧，同乡旧部。“打着我的旗号做事，我知晓么？”他苦笑，皱纹在惨白的灯光下刻得更深，“说全然不知，是假；说桩桩件件门儿清，也是假。隐隐约约，风言风语，总觉得哪里不妥，却总想着，都是自己人，能出多大的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雷声轰鸣，他猛地一颤，“可就是这一闭眼，闭进了这铁窗之内！那些模糊地带里的勾当，最终都成了钉死我的铁证！冤么？法律之下，责任在我，何冤之有？悔啊！”

权力的警钟

作为辩护者，我无权也无意去苛责眼前这个身心俱碎的人。然而，这沉痛的经历本身，便是一座最刺目的警示碑。权力之殿，风光亦险峻。居于其上者，手中所握权柄，炽热如烙铁，冰冷似霜刃。守护它的第一要义，便是自身立得正、行得端，心悬明镜，敬畏法度。而比管束自身更难的，是勒紧那环绕周身的“身边人”。那些或近或远、或亲或疏的面孔，他们的言行，往往比自身的一举一动，更易成为决堤的蚁穴。

那模糊地带里的“关照”，那默许纵容的“行个方便”，那打着旗号的“小打小闹”……皆如毒藤，初时柔软依附，终将绞杀参天大树。对此，唯有擦亮双眼，竖起耳朵，察觉苗头便如闻惊雷，断然喝止。该退的财物即刻退还，该停的项目立时叫停，该敲打的言语绝不姑息。万不可心存侥幸，以为只是“边上沾了点泥”，更不可因人情牵绊而下不得手——待到浊浪滔天，席卷而来，悔之晚矣。

雨歇后的寂静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雷声也渐渐远去，只余下淅淅沥沥的余韵，敲打着铁窗。他的倾诉也终于告一段落，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默笼罩下来。一个半小时的雷雨交加，冲刷不掉已然铸成的大错，却或许短暂地涤荡了积压太久的尘埃，让他得以喘息片刻。然而，这片刻的“如释重负”，代价是何等惨烈——是几十年奋斗的灰飞烟灭，是清白的永世玷污，是家庭支柱的轰然倒塌，是世代门楣再难挺直的沉重枷锁。

雨声渐歇，铁窗内外，唯余一片湿冷的死寂。

那曾经灯火辉煌的权力殿堂，如今回响的，只有这冷雨敲窗的单调哀音，声声叩问，字字惊心。

它警示着所有掌印者：

百年基业，毁于蚁穴；一世清名，溃于微澜。

守护自身，约束周身，是权力路上永不可卸的重担。

一步行差踏错，这铁窗外的凄风苦雨，便是唯一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