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幽踱

挥挥衣袖的水滴

　　青石板上浮动着月光的碎银，我总爱在这幽邃的巷弄里彳亍。

‍ 那些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石板，每一道凹痕里都镌刻着比甲骨更古老的密语。足尖触及那些深浅不一的纹理时，卖花声便从南宋的晨曦里浮起，更漏声自明末的夤夜渗出，黄包车的铃铛正撞碎民国黎明的薄雾。

‍ 岁月在这里不是奔流的江河，而是以砖缝苔衣为经纬，将千年光阴织就成半透明的缂丝。

　　暮色在马头墙的飞檐上洇开时，整条巷子便成了徐徐展开的澄心堂纸。穿堂风筛过万字纹窗棂，携着陈年墨香与沉香屑，在斑驳的粉墙上勾勒出氤氲的轮廓。

‍ 我常在某个褪色门环前凝伫，看铜绿里是否还蜷缩着未拆封的桃花笺。雨水在砖雕上蚀出斑驳泪痕，忍冬纹的盘绕间，仍跳动着匠人失传的凿刻韵律。

跫音在窄巷里竟显出金石之韵。前脚刚踏碎《霓裳》的残拍，后脚便惊醒了《梅花三弄》的泛音。鞋底与青石的每一次相触，都像在破译某个古老的谶纬——

‍ 那颓垣下的墨菊为何总向东南稽首？瓦松根须里可还缠着光绪年间的梅雨？

‍ 当我的身影被斜阳拉长成瘦金体的一捺时，整条巷子忽然变作一柄尺八，每个门洞都在吞吐着潮湿的往事。

　　微雨时分最是销魂。

‍ 雨脚将黛瓦敲成编磬，水珠沿着瓦松垂落，在石板上钤出透明的钟鼎文。这时执一柄竹青油纸伞行走，伞骨承托的何止是雨重，更是整个江南欲说还休的惆怅。

‍ 某个拐角处，或会与一个丁香色背影交错，她旗袍开衩处掠过的风里，骤然浮起伽南香与《牡丹亭》的残腔。而我们三块石板的距离，如同词律中不可僭越的韵脚。

　　夜阑时，灯笼在风中微醺，将光影酿成琥珀浆泼向粉墙。此时若阖目细聆，能缝里渗出的评弹残调，听见万历年间落第举人用簪子刻在墙上的断肠诗。那些被月光漂白的记忆，正在抱鼓石凹陷处悄然结晶。

‍ 我突然彻悟，这巷子原是竖立的碑林，我们不过是穿行其间的蠹鱼，在啃噬某个雕花窗棂的刹那，鳞翅上偶然映出了前朝的批注。

晨雾将巷弄晕染成米家山水时，这里便成了画轴上那方"与古为徒"的收藏印。那些被早行客踏碎的露珠，终将带着李杜的平仄，沉入幽深的时光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