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工地的夏天</p><p class="ql-block">1998年的暑气,随着破晓的微光已悄然而至,我与父亲便早早推着自行车出门了。清冽的空气灌入鼻腔,心绪也清醒了许多。父亲在前,我在后,两辆老旧自行车吱呀作响,碾过彭堡通往固原的二十公里土路。天边灰白里渗出的橘红渐渐晕染开来,我们前行的身影,在空阔的野地上,被晨光拉得细长而孤单。</p><p class="ql-block">这一路尽是上坡,车轮碾过坑洼,颠簸着似乎将骨头都要摇散了。父亲宽厚的背影在我前方,脊梁仿佛总也不弯,衣衫却渐渐被汗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我盯着父亲背上那片越来越深的汗渍,如同地图上不断扩大的版图,默默咬紧牙关,追赶着那渐行渐远却始终清晰的身影。</p><p class="ql-block">抵达固原城边那座正拔节生长的楼房时,太阳早已灼热起来。城里的宅子尚在骨架初成之际,我们被指派去搬砖。砖块粗糙沉重,棱角分明,每搬动一次,手心便磨出一道红痕。一摞摞砖块在手中越来越沉,仿佛要将身体压入尘土。汗水如雨滴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转瞬便没了踪影,只在脸上留下蜿蜒的盐渍痕迹。</p><p class="ql-block">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当空。水泥地上蒸腾起灼热的气息,烘烤着每个人的脚底。我同父亲寻到一小片墙下的阴凉,水泥地已被晒得滚烫,坐下去片刻,热气便穿透裤管。母亲烙的馍馍装在布袋里,我们小心取出,馍馍干硬,嚼在口中发出沙沙的响声。父亲递过水壶,水早已被太阳烤得温热,我们各自灌下几口,就着凉水咽下干粮。父亲忽然掰下大半块馍馍,不由分说塞进我的手里:“多吃些,下午还得使力气。”我默默咀嚼着,干硬的馍屑和着水的滋味,咽下喉去,竟也成了支撑躯体继续劳作的微薄薪火。</p><p class="ql-block">日头西斜,终于收工了。工头一声吆喝,筋骨酸痛的身体仿佛被松了绑。重新骑上自行车时,回程便成了轻松的下坡滑行。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着尘土与青草的气息,抚慰着白日被晒得滚烫的皮肤。父亲骑在前面,风将他汗湿的衬衫吹得鼓胀起来,像一张突然饱满的帆。他未曾回头,可我分明看到那被汗渍浸透的肩背,此刻在晚风里微微松弛下来,显出一种劳作后短暂而清晰的轻松来。</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两辆自行车在土路上轻快地跳跃前行,链条的声响格外清脆。父亲后背被风鼓起的旧衬衫,成了我眼中一叶驶向安宁的归帆。馍馍的干涩与水的温热尚在喉间,而车轮碾过二十公里归途扬起的微尘,已悄然沉落,覆盖了身后那片喧嚣的工地——唯有风,殷勤地拭去父亲肩上白日的盐霜,也拂拭着少年眼中初识的艰辛与微甜。原来生活的滋味,就在这沉甸甸的砖块与父亲沉默的背影里,悄然酿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