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亲倒在我的怀里

山右京客

星期天早上起来，突然看见我家群里包括妻子、女儿、儿媳在内，发来几条信息，一看都是祝福父亲节快乐的祝语，我才知道今天是父亲节。

父亲节，比之母亲节不知要清冷多少倍，这也是人间长情。有人形容母亲是水，父亲是山。水须臾不可缺少，山日里却不大见。但作为儿女，有几个一想起母亲而不立即想到被轻率的父亲呢？

也正因为妻子、女儿、儿媳今天祝父亲节快乐，由不得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一、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一没有文化，二没有地位，三没有钱财。他就和全国数以几亿计的农民父亲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放到全国农民中外人几乎看不见。

说父亲是农民吧，但又不纯粹是农民，最少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到自家地里(后来只有自留地)锄过地、除过草、割过麦、收过秋，从来没有到生产队地里干过活。原因非常简单，父亲是一个泥木匠人，除了给本村和外村人家盖房子、做寿材、打门窗，生产队一应耕畜需要打制修理的农具家什都靠他去完成。

前几年回家，弟弟突然拿出来一张1948年我家的地契让我看(家乡临汾是1948年5月解放的)。这是弟弟在家里翻盖老屋时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以前我们谁也没有看见过)，于是便收藏了起来。

我一看上面父母的职业栏里，父亲的下面赫然写着“工”，母亲的下面写着“织”。其余我们，包括10岁的大姐、二姐、哥哥和几个月大的我(当时妹妹弟弟还未出生)，栏目里写的均为孩童。

这就是当年临汾解放后政府发的第一份土地证，如果是合作化之后的土地证，父亲的职业肯定是“农”。

二、

父亲生于1903年(清光绪二十九年)，到今年应该是虚岁123岁了。

父亲从小失祜，用他的话说，他都不知道他的爸爸长的什么样。是啊，那个年代，别说普通农民，即便城市的普通百姓，照相是非常奢侈的事儿，几人又能进照相馆照相而留下当时的照片呢？

父亲说爷爷去世时刚刚29岁，他3岁，伯父5岁，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三人的日子何等艰难是不想而知的。

父亲告诉我们，爷爷其实是个文化人，据说还考上过秀才(未得证实)，但就因为患上了痨病(肺结核)英年早逝。哥哥说他曾经见过我爷爷留下的几本线装书和用毛笔写的手稿，字儿非常漂亮。可惜因为后来这些东西都因为翻盖房子全都当垃圾或者废品给人或扔掉了。

失去爷爷的家立即陷入困境，坚强的奶奶后来便把伯父送到娘家村地主家办的义学免费读书，而把我父亲送到临汾城北木作厂当了学徒。

这可能就是伯父、父亲不同命运的开始吧。后来伯父便到北京临汾人开的商铺当学徒，20多岁便熬成了资方代理人(解放后回村务农)；而家父终生则从事泥木工作，给人盖房子、做门窗、做棺材……凭自己的手艺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外带父母一共八人。

世事难测，伯父家的日子解放前一直过得不错，但他回村后却必须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不到60岁时又碰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不幸因病因饿去世，卒年刚刚过60岁。

父亲还算幸运，凭着自己的手艺过活，虽然家里的经济情况因为子女多而不富裕，但他经常因为干活能吃百家饭，也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

父亲没有文化，甚至可以说他除了能认识自己的姓名外，一般的字几乎都不认识。也正因为此，他一生心里嘴里念叨的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我们兄弟姐妹读书，除非自己考不上学。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兄弟二人都在1964年分别考上大学、中专。这在我们村不能说特别突出(我们村从1952年到1965年可以说年年都有考上大中专院校的学生)，也算很不错的结果。

三、

父亲是1973年年末去世的。

那是我结婚后的第一年，当时我还在远离家乡临汾百公里左右的闻喜县工作，而妻子却在临汾工作。当年11月，已经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妻子到闻喜来探亲。

一天晚上8点多钟，厂传达室收发员突然跑到我们宿舍对我说：“你哥哥刚刚打来电话，说你父亲病了，让你赶紧回家。”

一听这个消息，我特别惊奇，父亲怎么了？他得的什么病？要知道我10月份才回家一趟，也就是那次回家，我看父亲一切都是好好的，并没有任何有病迹象，倒是母亲的突然发病把我吓了一跳。

那是10月中下旬，家乡的棉花基本已经摘收完，剩下的就是拔掉地里的棉花秆。家乡并不缺煤炭烧，但有秸秆等烧总比烧煤便宜。要知道，棉花秆比之玉米等秸秆来是更好的薪柴。

一天下午，我帮助母亲拔承包队里的棉花地里的棉花秆。我用拔棉花秆专用的钳子在前面一棵棵拔，母亲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一棵棵拣。我正拔着，伸腰时猛然看见母亲突然不由自主地瘫倒在了地上。

看到此情景，我立即跑了过去：“奶，你怎么了？怎么了？”

奶，是我们家乡人过去对母亲的普遍称呼(现在已经绝迹)，我立即把她从地上扶坐起来。

“我也不知道咋了，恶心，想吐，身上没有劲儿。”母亲回答我。

“那我们回家去吧，让村保健站医生给看看。”我拉母亲站起，但母亲蹒跚着、踉跄着，又立即瘫坐下去。

看此情况，我当即决定，让弟弟留下收拾棉花秆与工具，并立即让他回家告诉父亲，我就近带母亲上公社卫生院。

就这样，我让母亲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推推骑骑，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公社卫生院。

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让母亲住院。输液打针，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谁知，当天晚上不到十点，母亲突然开始拉痢疾，弄得医院床单、被子上都是屎尿。

按说，妹妹就嫁在公社所在村，但当时她刚生孩子还不到两个月，而且妹夫还在外地工作，我也不能叫她来伺候。

当天夜里，我一个人，又是给母亲弄屎，又是给母亲把尿，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到第二天早上，母亲的病情并未见好，于是我立即给妻子打电话，把母亲的病情告诉她，让她到地区医院找同学让母亲住院。同时让顺人捎信给我大姐，让她马上到公社卫生院，就说母亲病了。

大姐家离公社所在村不过三里地，中午不到便来了。妹妹因为孩子太小离不开，我让她找了一个平板车，并准备了铺盖被褥。于是我俩把母亲扶到平车上躺下，我拉车，大姐跟在后面照护，一起向地区医院走去。

公社所在地离临汾城大约十华里，下午两点钟，我们拉着母亲到达专医院。妻通过专医院的同学已经等候在医院门口。

四、

接到电话后，我寻思自己才从家里回到闻喜不过一个月，父亲怎么就病了呢？他究竟得的什么病，现在病情怎么样？没有片点犹豫，我立即决定与妻子立即坐当天夜里10点左右的火车启程回临汾，急切想知道父亲的病情。

一百公里的车程，当时需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等到我们到达临汾火车站时已经是午夜12点多。

因为我们走得太急，我俩没有购票便上了车，下车后便到车站补票处去补票。哥哥打电话时说他今晚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但出站后我们东找西找就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半夜三更，当时临汾也没有公交车，是回妻的住处明天再说，还是去哥哥所在的单位？无须犹豫，我立即对妻说：“先到哥他们单位，因为父亲病情一切不明，见到哥哥再说。”

火车站离我哥单位大约在六七里地左右，我们只能步行。妻当时怀着孩子，我俩就这么走啊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疾步，大约走了一个来小时，到了哥哥单位已经到了午夜一点多。

工厂晚上大门是关着的。我们透过紧锁的大铁门，连喊带敲了几遍。门卫终于听见了有人叫门，就问：“谁呀，有什么事?”

我报上哥哥的名姓，说明原因，请他给开开门，让我们进去。

12月的天气，已经非常冷，门卫披着个棉大衣出来给我俩开开门。我们进去后，找到了哥哥所住的宿舍，终于见到了父亲。

当时哥哥还住的集体宿舍。父亲睡在哥哥的床上，他则睡在别人临时腾出来让他住的床上，听门卫告诉他有人找，哥哥立即开了门。

他一见是我俩，便告诉我们：“我登了辆三轮到车站接你们，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你们。一寻思也许太晚了，可能你俩明天早上才回来，就自己返回来了。”

父亲当时头脑还十分清楚，见我俩来了，非常高兴。但欲起来又躺下，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子了。哥哥告诉我们：“咱爸前几天突然咳嗽，喘不过气来，难受得厉害，下午我刚从家接到我这里。但到城里时医院已经下班，明天准备带他到地区医院去住院。”然后让我俩先回妻住处，明早一块送爸去医院看病。

我安慰了父亲，告诉他我明天早上过来，便与妻回到了她的住处。

五、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的哥哥厂里，与哥哥一同用三轮车把父亲拉到了临汾地区人民医院。

医生诊过父亲的病后说，可能是肺气肿，需要住院治疗，并立即开具了住院手续，很快就住了院。

此后六天，我和哥哥白天基本都陪父亲在医院，晚上轮流陪床，饭一般都由妻做好送来。

到了第六天晚上七八点钟，父亲突然病情恶化，痰卡在喉咙口呼噜呼噜上下喘，就是咳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来了。值班医生看过后对我俩说：“老人不行了，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不然晚了。”

家乡的规矩，人死了是不能尸首回村的。我就见过好几个村人，因为死在外面或者医院，家人只能在村边外的打麦场用木头搭个庵篷，把亲人的棺椁暂厝在那里供家人村人亲戚祭祀与吊唁。年轻人还好，一般厝三五天就入土埋葬，老人一般都得七天。

七天，白天黑夜不能断人，还得迎候陪伺所有前来吊唁的人。夏天日晒蚊咬，冬天风吹雪欺，都非常不便。因此家乡人是有一分奈何也绝不会让亲人死在外面的。

听了医生的话，我们兄弟一商量，立即决定，当夜让父亲出院回家。

我们村离城不算太远，走大路也就20华里。虽然一马平川，但当时的条件，一般人也就是用平板车拉回去。哥哥当时在临汾地区某厂当工程师，他们厂有一辆大卡车。听了医生的话，他找到司机说明情况，司机爽快答应，立即开车来到医院。然后，我们在医院借了一副担架，放在卡车马槽里，父亲躺在担架上，我俩坐在担架旁看护，半个来小时便趁深夜赶回了家。

第二天，大姐来了，妹妹来了，我们兄弟姐妹和母亲就这么陪在父亲身边。二姐因为在外地工作，电报通知父亲病重，哥哥下午便到城里火车站接她去了。

一天时间，待到下午四五点时，父亲病情更加严重，呼噜呼噜一股劲地喘气，怎么也喘不出来，而且齁噜齁噜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把父亲搂在自己怀里，放在自己腿上，不停地给他抚胸顺气。大约下午五点左右，哥哥接二姐刚进家院门，还没有等落脚，二姐便大声叫了一声“爸——！”

也许是死神报信，也许是父亲听见儿女们全都到了，没等他俩进堂屋，头一歪，倒在我的怀里……

我们立即哭成了一片。

父亲就这样走了，那年他刚刚过了70周岁生日三个多月——那是1973年12月26日(农历腊月初三），我结婚还不足一年，算下来父亲享年71岁。

也就是这一天，我们永远没有了父亲。

日月如白马过隙，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52年了，我也快步入耄耋，但每当想起父亲，他似乎仍在我眼前。还是那么亲切，那么和蔼，那么亲近，那么令我思念……

爸爸，今天是父亲节，我又想你了——虽然你从来不知道父亲节。

2025.6.15父亲节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