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拼图与未拆封的邮戳

墨韵幽篁

<p class="ql-block">雨停的时候,巷口的报刊亭还挂着水珠,像谁打翻了麦芽糖罐,把碎金撒在傍晚的青石板上。我咬着快要化掉的绿豆沙冰棍,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穿蓝白校服的女生撑着印着牡丹的油纸伞跑过,伞骨上的水珠溅在我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p><p class="ql-block">“同学,蹲在这里会着凉的哦。”</p><p class="ql-block">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旧书报特有的油墨味。我抬头,看见穿藏青色马甲的阿姨正把门口的“茶叶蛋半价”牌子往回收,她围裙上别着支英雄钢笔,笔帽掉了,露出锃亮的笔身。</p><p class="ql-block">“不会的,”我舔了舔冰棍上快要滴落的豆沙,“我在等夕阳把冰棍晒化。”</p><p class="ql-block">阿姨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那可等不着,这会儿都快七点了。”她指了指我手里的冰棍,“要帮忙吃掉吗?我请你喝豆浆。”</p><p class="ql-block">于是五分钟后,我坐在便利店靠窗的塑料凳上,面前多了杯温热的甜豆浆,阿姨则拆开了另一根红豆冰棍,用竹片小口小口地刮着吃。窗外的天色像被墨汁染过的宣纸,渐渐沉进胡同深处。</p><p class="ql-block">“你看起来像在琢磨啥心事。”阿姨忽然说,把竹片在空冰棍纸上转了个圈,“比如,人生这种费脑子的事儿?”</p><p class="ql-block">我差点把豆浆喷出来:“阿姨您也太直了吧。”</p><p class="ql-block">“我在这巷口守了十年便利店,”她把围裙上的钢笔摘下来,在掌心轻轻敲了敲,“看过太多对着茶叶蛋叹气的高中生了。上周有个男生,盯着茶叶蛋看了半拉钟头,最后买了三个,边吃边掉眼泪。”</p><p class="ql-block">我低头抠着豆浆杯上的塑封膜,塑料边缘被我撕出歪歪扭扭的形状。“其实也没啥……就是觉得,像拼图少了一块。”</p><p class="ql-block">“拼图?”</p><p class="ql-block">“嗯,”我把撕下来的塑料膜揉成小球,“别人好像都知道自己该拼哪一块,只有我拿着不知道是屋檐还是池塘的碎片,蹲在拼图板旁边发呆。”前几天副班在班会上说要去北京读医科,后排的体育委员说要接家里的包子铺,连总在课堂上睡觉的阿明都说要去学做风筝。只有我,在谈到未来时,只能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p><p class="ql-block">阿姨把空冰棍纸叠好,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东西,轻轻放在我面前。是个黄铜色的怀表,表盖刻着缠枝莲纹,边缘磨得发亮。</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爷爷的怀表,”她按下表冠,表盖“咔哒”一声弹开,“他以前总说,时间不是胡同里的直道,是九曲十八弯的巷弄。”</p><p class="ql-block">表盘里没有指针,只有密密麻麻的齿轮在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我凑过去看,发现齿轮之间卡着一小块蓝色的琉璃碎片,像嵌在机械里的景德镇瓷片。</p><p class="ql-block">“您爷爷是修表匠吗?”</p><p class="ql-block">“不,”阿姨把怀表翻过来,背面刻着模糊的“上海”二字,“他是个卖老明信片的。民国那会儿在胡同口摆小摊,收集别人不要的旧明信片,擦干净了再卖给路过的人。”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表盖上的花纹,“他说,每张明信片都是未拆的信封,里面装着别人的‘要是’。”</p><p class="ql-block">我盯着怀表里转动的齿轮,蓝色琉璃碎片在齿轮间忽隐忽现,像谁把青花瓷的碎瓣揉进了时间里。“‘要是’?”</p><p class="ql-block">“比如这张,”阿姨从马甲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明信片,画面是老北京的钟楼,塔下站着穿蓝布衫的姑娘,“寄信人写:‘阿芳,下个桃花季来颐和园吧,我在知春亭边等你。’但邮戳显示这封信没寄出去,大概是时局乱了。”她把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钢笔字已经晕染成淡紫色,“你说,要是这封信寄到了,他们的人生会不会像拼图一样,多一块昆明湖的碎片?”</p><p class="ql-block">窗外的路灯亮起来,把水洼照成碎掉的铜钱。我忽然想起上周在旧书摊捡到的笔记本,封皮写着“花鸟图谱”,里面却画满了奇奇怪怪的机器,最后一页有句话:“或许人生不是要拼完所有拼图,而是承认有些碎片本来就该揣在兜里。”</p><p class="ql-block">“阿姨,”我把豆浆盒捏得发出“咔嚓”声,“找不着自己那块拼图咋办?”</p><p class="ql-block">阿姨把怀表盖合上,“咔哒”声消失在便利店的收音机声里——正播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爷爷临终前说,他卖了一辈子明信片,最惦记的是有张没寄出去的信,夹在老相册里弄丢了。”她站起身,把叠好的冰棍纸丢进垃圾桶,“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每块碎片都在发光,只是我们总盯着拼图板看,忘了自己兜儿里也揣着光。”</p><p class="ql-block">她走到收银台后面,从架子上拿下本杂志,封面是宇航员在月球上跳跃。“上周有个戴眼镜的女生,买了这本杂志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一下午,边看边抹眼泪。走的时候留下张纸条,说她想当宇航员,但爸妈让她考师范。”阿姨把杂志翻到某页,上面贴着枚小小的红色剪纸,像朵褪色的五角星,“你看,她把宇航员的头盔画成了走马灯,里面转着条金鱼。”</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书包侧袋里的素描本,里面画满了会飞的二八自行车和长着翅膀的熊猫。同学总说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妈妈说不如多做两道数学题。但每次画的时候,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都像竹片刮过冰棍盒底的清脆。</p><p class="ql-block">“阿姨,”我站起来,把揉成球的塑料膜扔进垃圾桶,“我先走啦。”</p><p class="ql-block">“哎,路上慢点儿。”阿姨在收银台后朝我挥手,围裙上的英雄钢笔在灯光下闪了下。</p><p class="ql-block">走出便利店时,雨又开始下,细细密密的。我没有撑伞,任由雨丝落在头发上,凉丝丝的。路过巷口的绿色邮筒时,我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还空着。</p><p class="ql-block">或许真的像阿姨说的,有些碎片不必急着拼上。就像此刻落在肩头的雨,像怀表里卡着的琉璃碎片,像未寄出的明信片里藏着的“要是”。</p><p class="ql-block">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枚昨天在操场捡到的桃核,大概是哪个小学生掉的。桃核边缘有个小小的凹痕,像被谁咬了一口的月牙。</p><p class="ql-block">雨还在下,远处的便利店灯牌在雨雾里模糊成暖黄色的光斑。我把桃核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过来。也许明天,我会把它画进素描本里,旁边写上:“送给找不着拼图的自己。”</p><p class="ql-block">然后,慢慢走回家,路过胡同口的糖画摊时,看看能不能等到老师傅收摊前,买个会化掉的凤凰糖画。毕竟,时间不是直道,是九曲十八弯的巷弄,而每条巷弄尽头,都有没盖邮戳的信封在等我们拆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