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碎忆(一)

老长不大

<p class="ql-block">  七十多年前,新中国诞生。我也像一株小草似的在一个偏僻小山村破士而出。</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代人,成长在新社会,虽没有父辈那样历经战乱创伤的艰难岁月,但亲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风雨历程,目睹了一系列运动及改革开放等半个多世纪的跌宕起伏,参与了社会主义的革命与建设。</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代人,又是从缓慢生活的农耕社会,突然过渡到一日千里的信息智能化时代。想往昔,我年轻时曾跟先辈一样,在烈日下或风雨中耕地、播种、培禾、收割等原始式劳作,看如今,农业生产的机械化、电器化、智能化作业,一天能耕种收割几百亩,两相对比,天壤之别。过去资讯贫乏闭塞,如今面对手机电脑浏览着世界上纷繁多元的信息,思考着现实与未来。这种从肩挑背驮的手工操作年代,突然闯入到信息智能化的当代,从这个层面上说,我们这代人仿佛经历了数百年。</p><p class="ql-block"> 20世纪50年代是一个日新月异、万象更新,又波诡云谲、跌宕起伏的时代。在我一个孩子的眼中,自然看不清那一场场潮起潮落般运动的历史真相,但在幼小的心灵里却留下了一些零星而难忘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的童年,也是新中国的童年。</p><p class="ql-block"> 1951年农历春节刚过,我的家乡与全国各地一样,一场轰轰烈烈声势浩大的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活动,正在全面进行。时值青年的父亲瞒着母亲和祖父母悄悄地向乡政府报了名。</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除父亲外,还有五口人:60多岁的祖父母,母亲和三岁的我及刚出生的妹妹。父亲是独子,按当时的政策,不属报名参加志愿军人员的范围。因此,乡政府根据政策和我家的实际情况,开始没有批准父亲参加志愿军的申请。这下可急坏了父亲,一边反复恳求与说服母亲和祖父母让他去参军,一边在乡政府的一次参加志愿军动员大会上,当场咬破右手食指,用鲜血在白布上写下血书,表明坚决要求参军的心志。</p><p class="ql-block"> 父亲满腔热血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举动,曾经轰动全乡。这是我长大后从母亲及乡邻处知道的。当时幼童的我对父亲的印象很淡薄,连他的面容都不清晰,只依稀记得父亲参军离家的那天,祖母和我倚躺在乡邻们抬着的“元宝篮”里(一种竹编大筐,供老人或病人使用),到一个叫西经堂的地方去送他的情景。还有就是我最喜欢最早会唱的《志愿军战歌》和《嘿啦啦啦》两首歌。行笔至此,头脑里就情不自禁地蹦出旋律优美易唱动听的:“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那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的歌曲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如愿以偿地走了,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去保家卫国,血战沙场英勇杀敌做英雄梦去了。可是留下的一家五口,老的老、小的小,怎样生活下去的重担都落在母亲身上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最爱我的人,也是我应该最爱的人,可我没有做好,这也是我最愧疚的事。</p><p class="ql-block"> 母亲姓朱,出生于一九二九年农历正月廿九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是双胞胎。她与小哥和双胞胎大哥均依次相差七岁。外公外婆非常宠爱这位小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可惜在她三岁时,外公染疾身亡,家里失去了顶樑柱,本来就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外婆守寡给人家做佣工把四个孩子拉扯成人。尽管如此,外婆还是让母亲上了四年学,双胞胎的大舅只读一二年书,小舅舅连学堂门都未进过,是一字不识的文盲。十七岁的大舅给人做长工。二舅去上海做学徒谋生,刚满师自已做生意时,被日冦侵华的松沪会战中日军飞机炸死,其时才20几岁,兵荒马乱中外婆无法去上海收尸,不要说见到人,连尸体存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小舅舅十岁就给人家放牛、打短工,尽管后来长得壮实帅气能干,一手好农话,终因家境贫寒,一生连老婆都没有讨上。</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在金家池头村,离我村只有一里路,两村都能抬眼相望。该村村民绝大多数姓朱不姓金,跟我村姓陈不姓张,马家桥村姓朱不姓马一样,让人感到这些相邻小村的姓蛮有意思。</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是我小时候的乐园,不,成年亦是。外婆经历了无数的艰辛与坎坷,忍受了许多的伤痛与悲苦,中年丧夫,临近老年丧子,真正的苦命人,但她以宽厚豁达、善良慈爱、勤劳能干、坚忍顽强地面对生活,始终不向命运低头。她的凄苦人生,我以后另行再述。</p><p class="ql-block"> 艰难贫困的家境造就了母亲坚忍要强的个性,能吃苦,能忍耐,勤劳俭朴,自强不息。</p> <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家不久,就是春耕春种的农忙时节。我家土改时分到约三亩土地,一块在家附近的山脚下,另一块在我村最东边叫“牛轭秋”的地方,与邻村金家池头的土地接壤,虽然离家远了些,但好处是舅舅过来帮忙干活方便。</p><p class="ql-block"> 解放不久的家乡,农村还没有建立起互助组,更未成立合作社,村民都是单干户。我家没有劳动力,田里农活怎么办?母亲一脸愁容。虽然当时县、乡政府对没有劳动力的烈军属有“代耕代种”的优待政策,但是村里实施起来总是各家先忙完自已的耕种后,再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来帮我家干些主要的农活,比如借牛来车水、耕地、耙地与插秧等。但后续的耘地、施肥、除虫等日常田间管理的农活,大多还得靠母亲和舅舅帮着来做。所以,我家的地总是落在别人家后面才耕种。农作物与节气休戚相关,在这个档口,播种早几天晚几天,收成的差别很大。母亲又是一个不甘人后要强的人,一心要把我家的庄稼收成不比别人差,所以,她的付出与劳累更是成倍于别人,从而也锤炼成母亲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品性。</p><p class="ql-block"> 母亲与人为善,待人谦逊温和,处事有礼得体,从不在人背后说三道四,人缘极好。绝大多数乡邻对我家是非常尊重友好的、并给予照顾和帮助,但也难免有些心狭嘴碎或有意见的人,背地里会说些难听的话,如“谁叫她的丈夫非要去参军,现在让我们给他家干农活”,“他们是光荣人家,可光荣是建在咱们头上的”等等。母亲知道了,人前含泪忍受,家里伤心难过。</p><p class="ql-block"> 我家幸亏有外婆和舅舅帮衬相助,特别是小舅舅,在春夏秋三季农活最繁忙的时候全力以赴给我家干活;外婆来我家帮做家务和看管我和妹妹。若没有他们,我家是很难度过这几年难关的。</p><p class="ql-block"> 农民的经济收入,主要来源于庄稼的收成。母亲辛辛苦苦一年下来,除了上缴公粮,扣除生产成本,所剩不多。我家紧靠小山边,母亲在山脚下垦些山地,种些蕃薯、土豆、萝卜之类,又在屋前、河堤边种些青莱、茄子、瓜豆等蔬菜,作为下饭的菜与辅助主粮食用。母亲是个懂打算会过日子的当家人。</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的经济在村里是比较困难的。当时军烈属生活有困难,可以向政府申请适当补助,但母亲从来没有向村、乡提过任何补助与照顾等方面的要求。</p><p class="ql-block"> 母亲就是一个有志气、自强,不向政府与社会伸手的识大体的人。</p><p class="ql-block"> 农活的劳累,生活的艰辛,这对母亲来说还不算什么,最让她记挂、担忧、焦虑和思念的是,父亲奔赴朝鲜战场后,足足有十个月没有任何音讯,连一封信都没有。祖父母和外婆也很担忧。</p><p class="ql-block"> 我在夜里有几次见到母亲睡在床上偷偷的流泪,不住地用手帕擦眼泪,用被角捂着嘴,不让声音发出来,怕被我和妹妹听到。其实,我有时候装睡,是清楚知道的,见她流泪,我也会伤心地哭,也强忍着不发出声来,有几次实在憋不住哭出声音来了。母亲听到就把我从脚后头抱过去搂在她的怀里,安抚着止住我的哭声。有时候,不满周岁的妹妹可能被惊醒了,不知就里地跟着“哇!哇!”哭起来。此时,母亲马上把妹妹抱紧,轻轻拍着妹妹的小背脊,止住妹妹的哭声,生怕吵醒邻居。</p><p class="ql-block"> 在此期间,我乡有几位去抗美援朝的人从朝鲜来信了。乡里也陆续传来一些消息,我乡与父亲同批去的二十几个人中有两人负伤、一人牺牲了。不到一年,伤亡比例已达百分之十几。母亲得知消息后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朝鲜邮路通了,各种讯息传来了,害怕的是父亲仍然没有信件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倒底是死是活?母亲在这段时间里更是心神不宁,焦虑不安。</p><p class="ql-block"> 临近年关,父亲上半年从朝鲜发出的第一封信,足足走了九个月,终于到了母亲的手里。那天,母亲和我们全家真是喜出望外,比得到任何宝物都开心,母亲长久愁容的脸终于绽放了一丝笑意。</p><p class="ql-block"> 同时,乡政府和村干部也敲锣打鼓送来了父亲在战场上荣立的三等功喜报,以及一些慰问我家的年货。自父亲走后,母亲带着我们全家过了一次开心欢乐的年。</p><p class="ql-block"> 此后,母亲又陆续收到父亲的几封来信,忧虑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缓解。其中有两张印有和平鸽与北京北海公园高耸白塔的明信片,那是父亲用祖国人民的慰问品专门写给心爱的儿子——我的。可惜我没有珍藏保存下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既要忙于田间农活,又要操持家务和抚养照管我和妹妹,已经是非常劳累了,可她还热心公益事务和社会活动。母亲读过四年书,在那年代里,与村里同龄人相比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旧社会农民生活贫穷,能读书的人少,多数是不识字的文盲。解放初期,党和政府号召扫盲,乡村为帮助人们识字,尤其是在冬季农闲时节,举办了扫盲班。母亲积极去当扫盲班的志愿老师,妹妹叫外婆看管。此外,她还经常代村民读、写书信,做些化解邻里和家庭之间的矛盾纠纷,以及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比我家更贫弱的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为人和能力,得到村民和乡亲们的认可与好评,推荐选举母亲为我乡首届和第二届的人民代表。那时候的乡人民代表是很难当选的,其责任份量与声誉荣光也是沉甸甸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