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

陈洪福

　　水稻，在南方属主农作物，一年种两季——早稻和晚稻。早种的稻叫“早稻”，晚种的叫“晚稻”。早稻一般在五月初插莳完毕。早稻熟了得早收割，完了后要立即翻田插秧，务必在立秋左右将晚稻秧苗插下去。秧苗插下，要六十多天才成熟，八月插下十月收割。如果晚了错过时节，收成将大减，甚至绝收。所以农村就有了“双抢”——收割、莳田。

双抢，贵在抢，抢时间抢收种。在七月流火季节里，收割、犁田、插秧……你得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于一个月内做完，耽搁不得。农家孩子，天冇亮，被大人催着呵着，撑马灯去水田里扯秧苗，完了才能去上学；放学回家，没得歇息，又赶去田里杀禾、莳田、码垛，挑管。有句顺口溜说：双抢苦双抢哭，天天摸黑打禾谷；双抢累双抢狠，个个晒得像牛粪......

　　如今，很少有人家去耕两季稻，也鲜有靠蛮力去双抢了。有的人家甚至一季稻都不种，改种经济价值更高的农作物，如时令瓜果、烟叶什么的；或者干脆什么都不种，去外地打工挣钱，任田地荒芜。就算还有种两季稻的，也失了原先那股劳累与苦涩味。犁田耙田，插秧收割，打谷运输都用上了半机械化，施肥除草更用上了化肥和农药，不像那时纯靠手工、苦力，草料，禽肥，唯能帮衬你的只有牛。种子亦是改良优品——杂交水稻，一季种下来，高于过去两季的收成，一人耕种几十亩，轻轻松松得拿捏，不在话下。有冇有发现，耕田种地的着实少了，土地面积也日渐式微，但产量丝毫不减反增。于是，耕田变得愈来愈容易，越来越现代化，饭也是愈来愈柔软，越来越好吃……这让我想起一首诗：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完美描述双抢莳田情景的同时，更深邃地诠释了人生的真谛。

　　七月，走在田塍上，放眼眸去，那齐腰身的狗尾巴草、烟叶草和稗子长得葳蕤，比人还高，窄窄的田塍都被它覆盖住了，踩上去软塌塌的，却冇人去薅。它生机盎然，把高低不平、大大小小的水田分割成奇形怪状。过去，禾苗分蘖时，农人会用锄头、镰刀把它薅个干净，用田泥搒着，把一条条小田塍垫高加宽。它嵌在一片鹅黄或青色的田垅里，如一根根细小的血管，系着一亩又一丘水田。

双抢来临，稻穗有的还乏着青，冇得金秋十月晚稻黄灿灿的相。可无论如何，也得收割嘞。三三两两的人挥舞着镰刀杀禾，田地里处处是打谷机的轰鸣声。那栽在田塍上的豆角、辣椒、茄子、丝瓜……绿油油、沉甸甸的，丰收在望。庄稼地比起窄窄的田塍小道来要宽敞硬净许多。双抢时，它成了便捷的羊肠小道，担谷的挑秧的背管禾的都往这上头走。宽敞一点的地方，上面还铺了薄薄的石板，三伏天打赤脚在上面疾步，活脱脱的“铁板烧”。不过烫的久了，也就习惯麻木了。有时行着，冇得烫脚的味，反而有些不自在。长年累月，脚板上硬生生得磨成了厚厚的一层老茧，石子戳不破，野草刈不伤，一双大脚走遍田野荒径。

难忘过去的小山村。于这个季节，放了暑假的孩子，肯定是忙碌在“双抢”的紧日子里。天擦黑，揹着星星，担着畚箕，提着一盏油灯，与大人一起在水田里劳作；烈日炎炎下，打谷机在泥水里“嗡嗡嗡”的翻转，搂着一茬又一茬湿漉漉的禾铺在烈日下奔跑，汗水酣畅淋漓；锄禾日当午，赶紧把打过的禾草梱扎，一镐一镐的迁到田埂上晒；傍晚，捲起裤腿，用瘦弱的双肩担着沉沉的稻谷往打谷场上倒……然后，一身泥，往晒得滚烫的水塘里跳，像鱼儿戏水，鸭子归巢。一次双抢下来，身上晒得黝黑不说，还得脱层皮。但冇人因此同情可怜你，狠人常常把你与邻家崽子比长论短，谁谁是种田的好手、壮劳力。在农村，勿论你力气大小，个头高矮，穷人的孩子早该当家，吃得苦霸得蛮，就是“熊孩子”的模样。

水牛此刻也是最忙最疲惫的时候，从早至晚，除了吃草，一点空隙都没得。它跟人一样，说是累成狗，还不如说累成了牛。为了好好伺候它，天麻麻亮，细伢子得爬山涉水去十几里外的山巅上割草，那种牛最喜欢吃的青草。为什么要赶这么远的路呢？亦因周边的柴草几乎都被我们杀光了，说寸草不生，也不算言过其实。除了下雨天，每天一担柴禾，是必交的“作业”。这么频繁的洗劫，你说周围的山上还能长出草吗？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田硬，光秃秃的窝，是那年月最酷的写照。待晌午时分赶回来，把牛喂饱，好干活。那时的牛很珍贵，是牵在农人手里的命根子，是系在农耕水种上的帮手。少了它，很多农活你没法干。

把早稻收割完毕、莳完晚禾，得护苗。为秧苗除草，纯靠双手，爬在水田里丫草，像蜗牛爬，一行一行的撸，把长在禾兜边的野草连根拔掉，扔在田埂上，让其暴晒枯干，自行灭绝。青壮的禾苗不时亲吻你稚气的脸颊、手臂、脖颈......痛痛痒痒。为防止病虫害，妇女们扎着头巾，提着盛满石灰的篮子，往绿油油的田野撒去……“半空云里打硖（石）灰，农民作田彩霞归……”一声声自编的村歌，清脆嘹亮。立秋后，少雨，眸着男人打着赤膊扛着锄头顶着日头去田野里巡视，去沟渠里放水，或在堰边用水车车。那古老的水车“吱呀吱呀”得啊，如一曲曲古老的民谣，汩汩的流淌在心间，缓缓回旋。

七十年代的早稻米，用碾子碾去颖壳后，遂而成了糙米。收获回来的第一担稻谷经晒干碾成白米，得尝鲜。尝鲜又叫尝新，像过节一样，意味着今天开洋荤，鱼啊肉啊摆满了桌。请来亲朋好友，大吃大喝一顿，祈祷来年丰收兴旺，双抢便正式开始了。早稻米虽比晚稻米糙，没那么糯口，但人吃了经得熬，容易填饱肚子，是那个缺衣少食年代的饭纲。糙米也常用来做酒糟、米粉、粑粑。常常听老辈人说现在的米粉没有原来的好恰，很多怀旧的人曾试着去寻回童年的记忆。工艺虽还是那个工艺，味已不是那个味，为何失了那个味道？显然，稻米变了！种田的方式变了！还有茹毛饮血的豪强、刀耕火种的粗放么？不可能呢。

莫说从前的天气热，也莫要说从前的人苦。囿在七月里，就算你戴着斗笠，赶着一头牛，往正午日头里晒一趟，大牛也吭哧吭哧的喘不过气来，口里吐着白泡，自顾不暇的往水塘里蹭，任你吆喝抽打。须臾，水岸边的青草被它啃个区光。举目天灼白，酷暑又何妨呢？双抢过后，你总该是轻松的了，晌午时分你可去小港子里泅水，顺便扯上一篮猪草回来；上稻田钓麻拐摸鱼，改善改善乏味的生活；或用一把破竹摇椅，躺在某户人家的弄堂口、或屋檐下，摇着蒲扇，聆听雀鸣和狗叫，渐渐梦沉于自撰的春秋大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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