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线（五）交流

行者

文字：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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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网络

凛冽的北风如裹冰小刀，肆意切割肌肤。下午四点，天色晦暗如暮，郝然骑着老旧二八自行车，从江海医药公司检查归来。寒风透骨，他双手冻得僵硬，急匆匆踉跄着推开江海县药监局305办公室的门。

‍熟悉的室内气息带来一丝暖意。他立刻冲到墙边开启空调，让强劲热风驱散刺骨寒意，低声咒骂：

‍“这鬼天气！”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双节临近，主干道上零星的彩灯和红灯笼在寒风中酝酿着节日气氛，也预示着药监系统巨大的安全整治压力。郝然泡了杯滚烫浓茶暖手，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元旦春节期间江海县药品市场整治方案》初稿上。刚要提笔，电话急促响起。是局长辛学苏：

‍“郝然，来我办公室好吗？”

郝然心头微动，应声起身。推开辛局长的门，一股淡淡烟味弥漫。辛学苏坐在桌后，眉头微蹙，递过一支烟：“坐吧。”

郝然接过烟，坐下，试图缓和：“老哥，市局会议结束啦？回来挺早！”

辛学苏没接茬，深吸一口烟，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带着尴尬：“郝然，市局孙局长透了口风，准备把你调到东疆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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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郝然瞬间僵住，难以置信，“东疆？调我去东疆？”关于东疆局副局长程波因作风问题被降调的风闻他早有耳闻。一股无名火起：“辛局，程波调走有错在前！我郝然有什么错？凭什么去填坑？这不公平！”

辛学苏避开目光，含糊道：“当然…没什么错。市局具体考虑，我也不太清楚。”话里的保留，郝然听得清清楚楚。

心沉了下去。郝然明白辛学苏的处境。沉默中，念头纷飞：工作纰漏？得罪领导？还是纯粹的“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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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的起身回到305室。思考良久，抓起桌上电话直接拨通了市局局长孙志宏的号码。他认为，即使调动，组织也该征求意见，更何况东疆离江海二百多里，单程颠簸近两小时，诸多困难不言而喻。

电话接通。郝然尽量平静恭敬：“孙局长您好，我是郝然…”他提到了调动传闻，话未说完。

“谁说的？！辛学苏真是胡说八道。”孙志宏暴怒的咆哮震得郝然话筒拿远，连一句程序性“别听乱传安心工作”这样的套话都没有。随即“啪”地挂断，只剩忙音嗡嗡作响。

郝然举着话筒愣住，脸上火辣辣。这激烈否认，像冰水浇灭最后侥幸，更像是欲盖弥彰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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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分钟，辛学苏一脸苦笑走进郝然办公室，懊丧无奈：“郝然，可能是我听岔了领导意思，”他连说了两个“对不起，对不起！”看着辛学苏疲惫后怕的神情，郝然心明如镜：老辛替他挡了枪，挨了孙局的“喷子”。一股悲凉荒诞感涌上心头。

建局三年，无论是江州还是全省范围内，药监系统内还没听说过有干部异地交流。孙局的反应让他彻底明白：东疆是个烫手“坑”，他成了被拉的“壮丁”。这感觉，让他莫名想起《狂人日记》里那个狂人——感觉被无形之手操控，却无法反抗。一声低沉自嘲的苦笑从他喉间溢出。

一周后，郝然赴东江县进行GSP认证。工作结束，东疆县药监局长康明德单独邀他到办公室。这位江州各县局长中资历最老、原江州农场党委书记的老革命，此刻却满脸焦虑疲惫，眼袋浮肿。

关上门，老康倒上热茶，重重叹气：“郝局长啊，程波那事后，我这班子…快半年没正经开过党组会了！”他搓着脸，心力交瘁，“二把手，你那位本家郝超副局长，总跟我拧着劲儿。工作推不动，人心散了。市局派谁来，我左右不了。但就个人而言，老弟，我真心实意希望你能过来！帮老哥把这摊子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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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然对随和热情的康明德印象一直很好，此刻推心置腹的恳求，触动了他。他激动起身，紧握老康有力的大手：“康局长，谢谢您看得起我，信任我！这份心意我记下了！只是…事关重大，容我回去考虑，和家里商量，行吗？”

老康用力回握：“行！只要你肯来，用车、用餐、住宿，我都安排妥帖！绝无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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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江州药监系统人际关系相对单纯。郝然犹豫再三，拨通了分管他的市局副局长明远的电话。明局为人谦和，也是他的师兄。

“明局长，打扰了。东疆局的事…党组定有考虑。能否帮忙向孙局反映我的实际困难？女儿刚上初中，成绩不稳，她妈妈一人吃力；父母年逾古稀，身体不好，身边离不了人…东疆太远，我实在分身乏术…”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郝然啊，这事…我知道。”明远声音低沉温和，“党组看重你的能力和担当，让你去，确实需要个人牺牲。”他话锋逾一转，语重心长，“你还年轻，若此时拒绝，以后在系统内的路，会不会就窄了，甚至停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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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如石投心湖，分量极重。郝然手心出汗，沉默数秒：“谢谢明局指点，我…明白了。”

‍晚上，卧室昏黄灯光下，郝然与妻子小杨辗转反侧。明局的话言犹在耳。调到东疆，就是东疆人，想调回谈何容易？这奔波劳碌的“走读”生活何时是头？

三年前他由一名副股级干部着骤进县局领导班子，在全省应属个例，现在交流到外地恐怕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上一次是惊喜，而这一次呢只能用棒喝来形容了。命运的翻云覆雨为什么总是让郝然立在潮头？

黑暗中，小杨翻过身握住郝然的手，声音平静坚定：“老郝，如果组织定了，你就去吧。家里有我。老人我会照顾好，孩子学习我多上心。咱们家，不能拖你后腿。你仕途发展到现在都不容易啊。”

一股滚烫暖流和感激涌上郝然心头。他紧搂住小杨，下巴抵着她发顶，如同当年她支持他从药检所调去当推销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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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老同学小聚。阿超嬉皮笑脸举杯：“然哥，恭喜异地交流！处级待遇，要提拔了！苟富贵啊！”

郝然推开酒杯：“去！少开涮，烦着呢！”

阿雄认真分析：“然子，东疆人脑子活，经济发达，但排外。你外乡人去当领导，工作怕不好开展。”

阿祥接口：“是啊！前几年江海调去的王书记，就干不顺心，任期没做完就提前撤了。”

阿雄拍腿：“排外归排外，也不是铁板一块。我远房堂兄去年从江海调去当县长，低调温和，干得顺心。你真去了，我打招呼让他关照你！至少帮你熟悉情况。”

郝然眼睛一亮，心中石头落地大半：“雄哥，太感谢了！这杯敬你！有你这话，我心里踏实多了！”他仰脖干杯。

阿祥笑道：“不过然子，你也有长处！沙里话跟东疆话几乎一样！你自己不说，没人知你是外乡人！这口音是保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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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老同学的一席话分，郝然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心绪沉淀清晰。他心中勾勒出自己在东疆的定位：务实、低调、融入。连日郁气仿佛找到出口，豁达轻松感油然而生。

‍他突然用筷子敲杯沿，哼起《济公》魔性调子：“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吽啊吽——…”

哼得戏谑自嘲。阿祥笑骂：“神经！冻傻了吧！”酒馆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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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已过，年关将近。一天上午，市局纪检组长郭淮与人教处长宋文斌来到江海局。全局人员被召集到会议室。辛学苏主持，复杂地看了眼郝然。

‍郭组长庄重宣读红头文件：“…郝然同志调任东疆县药品监督管理局，任党组成员、副局长。免去其江海县…职务。”宣读完毕，对郝然的工作给予简短的肯定。

“郝然同志，你也说两句吧？”郭组长转向他。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组织决定以如此正式、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布，此前竟无一位领导正式征求过他意见时。一股悲凉如冰水漫过郝然心头。他感到自己像被摆上棋盘的棋子。但理智瞬间压倒情绪。他深知此刻不能流露不满。

郝然深吸气起身，目光扫过面前的熟悉面孔，声音清晰沉稳：“感谢市局党组信任培养！我坚决服从组织决定！衷心感谢江海局各位领导同事三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帮助！这段经历是我宝贵财富，永远铭记于心！”表态简短有力，展现着政治觉悟和组织观念。

次日一早，郝然带着简单行李，在辛学苏亲自陪同下驱车前往东疆。临行，辛局让办公室采买了厨具、暖瓶等生活用品塞满后备箱，戏称“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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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局欢迎会上，孙志宏竟亲自到场，规格超出预料。孙局长讲话一改月前暴怒，浓墨重彩表扬郝然过去工作，尤其高度评价他“顾全大局、坚决服从组织安排”。这番热情褒奖与当初斥责判若两人，充满戏剧反差。

‍郝然端坐台下，保持微笑聆听，心中五味杂陈，有释然，有荒谬，更有一丝苦涩。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像江湖艺人手中的猴子，锣鼓点变，姿态也得变。他迅速压下念头，眼神专注平静。

轮到郝然表态，他起身面对陌生面孔和孙志宏审视的目光，发言依旧简洁：“感谢市局党组信任和孙局长鼓励！从今天起，我是东疆药监一员。将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在康局长领导下，各位同事支持下，恪尽职守，勤勉工作。”说的虽然是套话，但语气真诚，态度谦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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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郝然没顾得上整理新办公室，先去了副局长郝超处。简单寒暄了几句。

郝然说：“老哥，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以后可要仰仗你本家大哥，多指点关照小弟啊！”

郝超点头：“那是自然。老弟。”郝然又寒暄了几句，感觉气氛有点微妙，便起身告辞：“老哥先忙，我去整理办公室。”

郝超起身相送。郝然拉开门，一脚迈出时，身后郝超突然像自言自语，又像意有所指地低声说：

“先吃点苦，沉住气…你是来接班的。”

这句话如石猝然投心湖。郝然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顿半秒，脊背似僵。他没回头，脸上无波，仿佛未闻，自然地迈步出去，轻轻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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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出奇的安静，郝然越过两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微尘。他走到窗边，看着东疆与江海迥异的街景，静静站了片刻，消化着那句“接班”带来的冲击。

片刻后，他转身开始有条不紊整理办公桌，将带来的书和笔记本整齐码放桌角。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驱散些许寒意。整理间隙，他习惯性地、轻轻哼起济公的调调：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吽啊吽——吽啊吽——吽——吽……”

歌声低徊，在空旷新办公室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勇豁达，也带着对新征途的平静接纳。窗外的风似乎小了，阳光暖了几分。新的篇章，已然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