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海盘根问道心

浮尘

　　两年前万里海疆行至青岛，因行程仓促与崂山失之交臂，终成心头一道隐隐的缺痕。此番重踏青岛，特意脱开旅行团的节奏，执意要独赴崂山。为免重蹈覆辙，我早早联络了青岛的老战友宗智，请他为我引路。他闻言应允，声音里溢出爽朗笑意，仿佛四十载光阴只如昨日。

　　天刚微明，宗智大哥已守候在酒店楼下。清晨微雨薄雾，车子驶上绕城高速，又换乘地铁，一路疾行，最终抵达大东河站。雨丝如雾，空气湿漉漉的，我们登上景区交通车，崂山之旅于这朦胧湿润中悄然启程。

　　车子沿山路徐行，左窗青峰壁立千仞，右窗碧海无垠，波澜微漾。崂山不愧“海上名山”之誉，峭拔山峰如青玉屏风直插苍茫，脚下大海浩荡铺展，直到与天光交融。海天相拥，山势俯吻波涛，这般奇绝景致，在我所历沿海名山之中，确属崂山独有。车子如行画中，二十分钟后，太清广场已在眼前。

　　太清广场上，莹洁如玉的大石铺展开来，中央矗立着巍然的太清仙人铜像，仙袍在薄雾里似欲临风飘举，法杖执握手中，威仪与慈悯交融一体。阳光偶尔破开云层，铜像便瞬间亮起，仿佛真有仙光流转。两侧草坪青翠欲滴，花草点缀其间，海岸边礁石嶙峋，经年累月被浪涛咬噬出苍劲姿态，在深色松林的映衬下更显筋骨。穿过广场，太清宫的东门便静静立于眼前。

　　沿着石阶向上，钟鼓二楼左右肃立，元辰阁与元君阁如古老门神分列其后。

　　入仪门，三官殿坐北朝南，两株千年银杏赫然入目，如沧桑老者默立殿前——此乃中国独有的银杏，植物界的活化石。两株皆为雄树，相传为宋代华盖真人刘若拙手植。

　　主殿居中，左右七真殿与祖师殿拱卫，院中一株四百余年的白山茶，如玉如雪，堪为宫苑清绝之珍。

　　从殿西侧门出，一株形如虬龙的“龙头榆”盘踞阶前，相传为唐末普济真人李哲玄所植。

　　沿其右侧石阶攀登，一尊巨大的老子青铜像赫然矗立于老君峰下。铜像高耸入云，背倚青山，面朝黄海，与脚下千年道观遥相呼应，无声昭示着崂山作为“道教全真天下第二丛林”的厚重分量——青铜巨像如从历史深处走来，静默地俯视着沧海桑田，道法自然的玄思与山海亘古的呼吸在此刻无声交汇。

自老子像处下行西行，便踏入三清殿。庭院深深，一株奇特的侧柏凌霄盘绕共生，七百年的光阴将它们紧紧缠绕为一体，枝干交叠，仿佛血脉相连。驻足凝望这相互扶持的生命奇观，我不禁望向身旁的宗智大哥。四十余载光阴奔流而过，我们各自扎根于命运的土地，历经风雨，恰如眼前这对老树，根脉在岁月深处早已悄然盘结，枝叶在时光里执着地向上伸展、交握，愈久愈见苍翠葱茏。

　　再向西行，是三皇宫。院内两株古树尤为夺目：一株是《聊斋志异》中绛雪仙子所化的“绛雪”，花开如血，繁密似雪压枝头；另一株则是两千余岁的“汉柏凌霄”，相传为西汉张廉夫手植，古柏擎天，主干上凌霄藤蔓如苍龙盘绕而上，树皮上每一道深刻的皴裂，都像是张廉夫开山拓荒时镌刻下的无声誓言——道脉于此扎根，竟比王朝更久远地活了下来。它们静立于缭绕香火间，在时间之外无声讲述着崂山道脉的源远流长。

　　出太清宫西门时，宗智大哥又被入口处的工作人员拦下。这位七十一岁的老兵，身量不高，精神矍铄如壮年，常被误认为仅五十出头。崂山景区对六十岁以上免票，他只得再次掏出身份证，那略显无奈又带点顽童般狡黠的笑容，引得我们相视莞尔。

　　按我昨夜筹划，本该坐船走B线。宗智大哥却大手一挥：“来崂山，不登顶岂非白来？”他那不容置喙的语气，瞬间将我的计划推倒重来。于是我们跳上景区交通车，直奔索道而去。

购票时，工作人员望着浓重山雾，反复提醒：“上面什么都看不见！”我和宗智大哥相视一笑，心意已决：“上！管它看不看得见风景！”缆车缓缓爬升，最初十数分钟，四顾唯见茫茫白雾，浓得化不开，将一切吞噬。索道吊厢如悬于虚空，正当我们以为此行将行于云海，天地却豁然开朗！恰在第十余分钟，云幕被无形之手猛然撕开，太阳自海天相接处喷薄而出，金箭劈开云层，山体骤然显现。

　　脚下赤红的岩石如凝固的火焰，黑松扎根其间，在阳光里苍翠欲滴，焕发出倔强的生机。这骤然的明暗交替，像神迹在眼前骤然铺展，壮丽得令人窒息。抵达索道上站，立于观景台，黄海之壮阔尽收眼底——海天相接，烟波浩渺，岛屿如墨点般散落于无垠的碧蓝之中，山风掠过耳畔，仿佛携带着千年前方士寻仙的渺渺余音。此时上午十点，正是崂山观海最本真的模样。

　　我们弃索道而择明霞古道步行下山。石阶湿润，山间空气饱含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沁人心脾。山风舔舐着衣角，林鸟啁啾于枝头，脚步踏在古旧石阶上，发出沉稳的回响，仿佛是与大山亘古心跳的隐秘应和。

　　约四十分钟后，上清宫悄然现于半山腰，黄色琉璃瓦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步入宫内，古木森然，香烟缭绕，那份幽深与宁静，瞬间将人卷入时光的漩涡深处。

　　继续下行，龙潭瀑布虽无飞流激荡，但循着水声，想象着枯水季过后它如何如白练自九天垂落，轰鸣声震彻山谷。

行至瑶池，云雾复又聚拢，缭绕峰峦，仙境不过如此。立于一块大石上，我朝着苍茫群峰放声呼喊：“唠山，我来了！”声音撞向岩壁，又被重重叠叠地送回耳中。俯视下方，盘山公路细若游丝，车辆如微小火柴盒缓缓移动，行人更如蚁群。这一高一低，一呼一应，天地之阔与人之微渺，尽在俯仰之间。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八水河广场。时近中午，乘景区交通车依依惜别了崂山。

　　出景区乘地铁四号线，五十三分钟后抵大会堂站。在海军博物馆附近寻得一小馆，刚坐定，几样凉菜已端上桌。两杯白酒相碰，澄澈的酒液在杯中晃漾。宗智大哥举杯，目光灼灼如昔：“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在北京出差吗，咱俩一瓶二锅头，二一添作五……”话音未落，笑声已起。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那股熟悉的暖意迅速蔓延开来，三十多年前的画面，如此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时光的洪流在此刻奇妙地倒转，四十载光阴的重量，竟被一杯薄酒轻盈托起。

　　步出小馆，海风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咸涩。回望崂山方向，云雾重新聚拢，将山海奇观温柔包裹。今日所历，如那索道上破开浓雾的瞬间光明，又似那三清殿里纠缠共生的古木——山海雄奇是天地大书，战友情谊则是岁月深处盘结缠绕的根。崂山问道，问道于山的雄浑、海的浩瀚，更问道于这盘根错节、历久弥坚的人间情义。它深植于彼此生命的岩层，纵使岁月如海雾弥漫，亦能穿透迷茫，让一片苍茫世界骤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