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白发父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追忆与父亲有关的岁月</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温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颁奖礼的灯光有些晃眼。年初,在省城领一个小奖,台下坐满了人。一位熟识的文友发来信息:“看到了你的形象,头发都白了,记得你年龄并不大呀,是不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我下意识摸了摸鬓角,对着屏幕,一时语塞。是啊,刚过天命之年不久,怎么就已半头飞霜了?这白发,像无声的潮水,早已悄然漫过了堤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疑问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闸门后奔涌的,是二十年前那个沉甸甸的夏天——2004年。彼时,我结束了在原部队的奋力拼搏。入伍时年龄偏大,纵然后来连续两次提前晋升,也只是堪堪追上同龄人的步伐,在同一单位无法第三次提前晋升的军规前,我选择了以营职军官的身份调动到故乡信阳,渴望在新的天地里证明自己。新单位委我以重任,担任新设立的市场开发办公室主任。踌躇满志的我,正带领六位同事,走遍了信阳市县区的角角落落,与六千名基层医生建立起紧密联系,为打开局面日夜奔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命运却在此刻露出了它残酷的獠牙。就在这年晚些时候,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癌细胞已悄然扩散。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我拽入冰窟。一边是亟待开拓的新事业,如山的工作量压在肩头;一边是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父亲,需要最精心的照料与陪伴。我将他接到了我的单位,反复住院、化疗。于是,我的生活轨迹变成了两点一线:白天,驱车颠簸在崎岖的乡间路上,口干舌燥地拜访医生,处理繁杂事务;夜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病房,守在父亲床前。看着他因大剂量化疗而日渐消瘦、呕吐不止,看着他那曾引以为傲、支撑他走过艰难岁月的浓密头发,连同我的黑发一起,大把大把地脱落……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仅仅一年之后,三十五岁的我,鬓角、额前,白发如同倔强的野草,毫无征兆地、成片地冒了出来,刺眼而突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后的光阴里,这白发便再未退去,反而如霜雪般蔓延。每次理发,都成了理发师不厌其烦的动员会:“染染吧,显年轻!”这善意的劝说,于我却是难言的尴尬与刺痛。不堪其扰,后来便只去单位的理发室,简单利落,倒也省却了无数的解释与染发费用。这满头的银丝,成了那段刻骨铭心岁月的勋章,也成了我与父亲之间,一种沉默的、血脉相连的印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一首积郁已久的诗《白发父亲》,便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流淌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十七岁那年,大剂量化疗</p><p class="ql-block"> 您的白发与黑发一起脱落</p><p class="ql-block">今年应当八十七岁了</p><p class="ql-block">在天国。现在是不是白发飘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堂里的人们</p><p class="ql-block">会不会变老</p><p class="ql-block">真不希望你还活在六十七岁</p><p class="ql-block">那个时间,癌细胞还在肆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天堂有风</p><p class="ql-block">现在</p><p class="ql-block">您的白发已经飘到了我的头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诗句,是写给天堂的父亲,他再也无法读到,我只能在心底一遍遍默诵,如同无声的祭奠。默诵时,眼前总会浮现出父亲坎坷而坚韧的一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生于乱世,幼年罹患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那是民国末年,社会动荡,医疗匮乏,几乎未得到有效治疗,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腿部肌肉萎缩、骨骼畸变,行走时身体剧烈摇晃,每一步都伴随着旁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在豫南那个偏僻贫瘠的小村庄,命运似乎已将他抛向角落。然而,父亲却像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犟,顽强地生长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尽管身体残缺,多灾多难,父亲却聪慧异常,嗜书如命,成绩斐然。他毕业于1950年代的老牌潢川高中(当时河南省的重点高中)。他的同窗,日后多有成就,将军、省部级干部亦不鲜见。而父亲,却因那副残损的躯体,被无情地挡在了大学门外。时代的风暴席卷而来,身体的不便使他难以躲避也难以承受那些批斗的喧嚣,他主动放弃了民办教师的微薄职位,最终回到了生养他的小村庄。生活的重压下,他凭借惊人的毅力自学,成了乡亲们信赖的“赤脚医生”。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捧着厚厚的医书,用布满老茧、因残疾而略显笨拙的手,在字里行间寻找着治病救人的良方。他拖着不便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田埂上,风雨无阻地出诊,换取微薄的收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把一生被阻断的希望,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五个孩子身上。在那个普遍认为“读书无用”的乡村环境里,父亲近乎偏执地坚信:唯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让孩子们摆脱土地的束缚和他所经历的苦难。他竭尽所能供我们兄弟姐妹上学,直至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当学费成为横亘眼前的大山时,他抛却了所有自尊与矜持,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去寻找那些早年发达的同学,低声下气地借钱、贷款。他忍受着不解的目光甚至背后的讥讽,以乡亲们无法理解的钢铁意志,硬是把复读了四、五年的大哥,送进了大学的校门——大哥成了我们小村庄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刻,父亲佝偻的脊背仿佛挺直了许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少年时代,是家庭的“至暗时期”。初中毕业后,我只能在乡里的农业中学断断续续地读书,最终无奈辍学,背上简单的行囊,外出打工,浪迹天涯。迷茫、困顿,是那段岁月的底色。然而,无论我如何漂泊,父亲从未对我流露过一丝失望。他像一个固执的守护者,珍藏着我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所有“豆腐块”文章。那些泛黄的剪报被他视为珍宝,逢人便拿出来展示,用带着酒意却无比骄傲的语气夸赞:“看,我儿子写的!他会有出息的!”这常让我面红耳赤,甚至恼羞成怒地与他争吵,埋怨他让我出丑。但父亲的“吹儿”模式,如同他跛行的脚步一样坚定,几杯酒下肚,那熟悉的骄傲与期盼便又洋溢在他脸上,温暖又让我心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军十多年后,我终于以一名营职军官的身份回到了故乡工作。那几年,或许是父亲生命中最舒心、最荣光的时光。我的收入,终于能在年节时为他奉上茅台、五粮液、中华烟。他不再需要低声下气地借钱,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用儿子买的烟酒,在小院里热情地邀约四邻的老友相聚。他举杯的手微微颤抖,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向老友们“炫耀”着儿子的“出息”,脸上那由衷的荣光,是我此生见过最动人的风景。然而,尘世的无常总在不经意间降临。他六十六岁那年,肺癌的阴影笼罩下来,发现时已是晚期,癌细胞无情地扩散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白发,就在那段与本单位医护人员协调沟通治疗和陪护的日子里,雪一样地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却覆盖了父亲生活了一辈子的村野田地,也冰冷地覆盖了我的心房。父亲节刚过不久的那个夏天,父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溘然长逝。刚跨过而立之年的我,站在灵前,镜中的自己已是白发横生,刺目惊心。那白发,是悲伤的印记,是未竟孝道的愧疚,更是父亲生命重量在我身上的延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年过去,这份思念与愧疚,从未因时光流逝而减轻分毫。对于那位跛行于人世坎坷路途的老父亲,我心中永远充溢着无尽的追思和难以释怀的遗憾——遗憾未能在他健康时给予更多陪伴,遗憾在他病痛时未能创造奇迹。《白发父亲》这首诗,不过是积郁太久的一次自然迸发。而关于他老人家的记忆与感念,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不断涌出新的诗句。这些散落的字句,温暖着我余下的人生旅途。每当白发又被镜中人点醒,我便知道,那是天堂的风,正拂过父亲的白发,又悄然飘落,覆盖在我的头顶。这份无声的传递,是血脉的羁绊,也是我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