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莲开一乾坤

阿波罗影像

诗曰：

浊世不污真玉骨，

清波长养妙明心。

枯荣俱作慈悲相，

一朵莲开一乾坤。

新荷如翡翠盏承着露水，风过处，露水正从荷叶边缘滚落，像佛珠断线般坠入池塘，叮咚声里藏着往事的涟漪。粉瓣自绿浪间探首，瓣尖洇着胭脂红，似美人颊上未拭的梦痕——这便是莲的初醒，在熹微中吞吐天地清气。

含苞时唤作荷，宛若处子垂首；绽后结子方称莲，恰似孕妇隆腹。诗人咏荷是隔岸观火，农人种莲才是以身为烛。我曾在博物馆见过宋人《荷蟹图》，墨色淋漓的写意旁，玻璃柜里供着半枚碳化莲实——艺术是瞬间的定格，而生命是千年的蛰伏。

种莲人赤足踏入淤泥，脚踝被荷梗密刺割出经纬交错的纹路，如大地篆刻的象形文字。莲子坠入混沌时，水底正涌动无声的战役：嫩芽以柔韧对抗岩壳，根须在黑暗中编织脉络。三年寂寂，忽有一日，碧色小箭刺破水面，怯生生展开铜钱大的圆叶。季羡林曾见洪湖古莲深埋四载，终在第四年盛夏铺展半池翠盖——那抹绿意单薄如纸，却暗藏“荷花定律”的玄机：第廿九日方见半塘青盖，而第三十日便得满池风华，恰似生命最后的绽放，需蓄积此前所有晨昏的沉默。

骤雨初歇时，碧荷忽作青铜编钟。雨珠击打叶面，迸出“咚咚”脆响；红莲在银弦间摇曳，将雷光揉碎成瓣间流霞。最妙是月夜，浮萍铺就镜面，荷影娉婷起舞。有白鹭敛翅立于花苞，恍若菩萨手执玉净瓶；青蛙跃入水中，“扑通”声惊散满池星斗，须臾又聚作粼粼光斑。此刻方知佛家“一花一世界”真谛：莲瓣开合间，叶脉里奔涌着地下暗河，莲蓬孔窍中蛰伏着星斗运行的密语。那中通外直的茎管，原是接连浊世与净土的甬道。

秋霜初降时，荷瓣的告别最是彻悟。不似桃李委地成尘，亦无梧桐泣血飘零。粉白的花片悠然旋落，触水刹那如小舟轻晃，载着晨露驶向彼岸。曾见老僧俯身拾起一瓣，置于经卷之上：“可有一丝惶恐？”花瓣静卧泛黄纸页，纹脉里仍流转着碧水晴光——原来真正的涅槃，不是抗拒凋零，而是带着盛夏的记忆奔赴归途。

种莲人却无暇感伤。荷残时节，他们正挥锄将新种埋进冻土。枯茎在锄下碎作春泥，滋养新一轮轮回。寒塘冰封之际，白玉藕段在淤泥深处伸展筋脉，千窍通达如梵呗的余韵。农妇取一节与排骨同炖，蒸汽氤氲中，恍惚见亭亭翠盖重现餐桌——生命从未消亡，只是以羹汤的形式，继续参演人间烟火的法会。

周敦颐观莲悟道时，许是窥见了这般宇宙：莲藕的九孔暗合九重天阙，莲子的苦心蕴藏三昧真火。花开见佛的刹那，三千大千世界在莲台上旋转生灭。所谓“一乾坤”，原是混沌中开出的秩序，微尘里爆发的星云。

莲偈

泥潭玉骨藏法界，

清波素影证禅心。

莫道芳菲终有尽，

枯蓬听雨亦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