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变成一种回忆

加州的阳光

　　去往繁华之前，我落笔，全是珍惜！ ——题记

　　仲夏的今日雨凉，几乎所有的树木都翠绿油油。午后转热，从科技楼看树顶上的叶子，缀着一层薄薄的金黄，悦目而清新。日常视野的朴素，像是有了慰藉似的充满敬畏与感恩，全然不似我的慌乱。

　　今日父亲节，掰着手指头，一只手数两遍多，数到22，竟然是没有父亲应答声的第22个父亲节！

　　当父亲成了一种回忆，当父亲的模样变成电影特写镜头，当父亲变成山岗山的土堆，当我坐上去连泪都不敢流下，当游走在别人的世界找不到来路，我知道，今年的今天一样心痛得无处躲藏……

　　父亲是著名的乡村医生。方圆多少里我计算不清楚——镇上有很多村子，很多村的人都来过我家诊所——严格来说是村级卫生室，我记得那是有牌匾的。领回牌匾之前，改造了附近好多户人家的卫生间——改成村里面最早的罕见的蹲式大便器。好几位乡村医生聚在我家做汇报材料。父亲是那些医生里面最谈吐不凡，最医术高明的。他负责我们这一大片地方的防疫针注射工作，他还会以打防疫针医生的身份到我们读的小学和初中。只要看到他，我一般都会偷偷溜走，因为害怕打针。很多小孩子特别怕到我家来，老远就会哭，哭着进门，哭着离开。我现在时常想，大概因为我家哭声太多了，所以才有了我父亲的悲剧和我的悲伤吧。而老人家喜欢来我家，因为他们来我家会知道自己的血压、心跳，会缓解疼痛，会很快变成一个健康的人。起初父亲是骑着自行车，背着他的写着+字的医药箱。后来终于有南方125摩托车了，可是同时也有固定电话、有手机，人家就会图省事，把我父亲的电话变成120。多少个子夜，多少个雨雪夜，多少个盛夏的午后，多少个一天到晚、一年四季，父亲随叫随到。那个被水牛拱得手臂血肉横飞的男人扑通跪倒在父亲面前，父亲给他缝针，不动声色，我在旁边传递医药钳和纱布，竟也懵懂知道遇事冷静。那个在打吊针时出现输液反应的女人，把我父亲吓得不同意我们姐弟任何人当医生。那个屁股上打了一针觉得疼连路都不敢走的小孩，让父亲翻遍他买的所有医书，百思不得其解，结果被我推理，用上VB就好了。耳濡目染，我骨子里大概也有很多冷静和坚强与智慧吧，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也根本没有吧。

　　父亲很了不起，在我眼里才情横溢。他记性好，那些中药汤歌都是他在被窝里听他的同学反复背诵就烂记于心的。他善珠算、毛笔字、对联、写文章。收听广播学法律，还能拿到人大的法律函授毕业证书。他给人家做辩护律师时，我还帮忙誊抄过诉讼状。虽然我看不明白，但肯定是叙事清晰逻辑严谨，因为多有胜算。他甚至会织斗笠箩筐。我切菜是他教的，作文启蒙是他教的，麻将也是他教的。种西瓜的时候，田埂上有我们的纳凉梦。种地的时候，耕地里有诗化的劳动技能，以至于我们姐弟都会做饭会搞卫生，习惯性要求自己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到极致，我们一直的坚韧、务实、上进，大概就是这样养成的吧。他尤其擅长品读《三国》。我总在想他肯定熟谙之中的政治、军事、谋略，甚至对时局的精准判断及凝练而成的处世哲学。同时他善于转述，也定是用了神奇的教育方式转化为我们的认知。只是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再无对话求证之人。

　　莫言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领奖演讲中提到：“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用挽联给我会绘声绘色讲故事的父亲颁奖了——悬壶济世名千古，布衣功名也风流——极不对称，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用粉笔写的“也”字和父亲用毛笔写的极为相似。我第一次在墙壁上写“雨中登泰山”，父亲笑意盈盈，像松了一口气，说“字能上墙了，以后的生计不成问题了”。我应该是天生的粉笔字选手吧！出生几个月都被过继给他人做儿子的人，是有怎样的天赋异禀，集齐这么多才华，极具前瞻性。他拒绝当年我们初中老师给推荐的中师路，90年代的本科竟是他这个50年代的底层农民对孩子的最低要求，那是怎样的认知，那样的认知从何而来，都成了谜。

　　许是人世间于我们的父子缘太薄，许是天堂太美，他来不及满51岁。夺命符到底是什么？我猜是爷爷奶奶太偏宠他吧，以至于没有修养身心，易怒，满脸的威严让其他人家的孩子都很害怕。我猜是那场龙卷风卷来的木块砸伤了他的脑袋形成了淤堵吧。我猜是讳医忌疾，太过贫穷不记得照顾自己了吧。不管是哪一个，都让我疼痛得窒息。

如果寿命有遗传，我距离见到父亲就剩个位数了。我这个在娘家最是弱小、最受他和姐弟照顾的孩子，极缺安全感，总是惊慌失措。在日记中找寻父亲的影子，四处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一片寂寥，此刻，全是思念！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们不曾长大，如果他还在身边——生活何曾赏赐我一个如果？

　　晚风穿过行道树，穿过大街小巷，生活热气腾腾，去往繁华。当父亲变成了蒙太奇的记忆碎片，万物与我，真是自由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