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父亲的山河

安静的素人一李为民(不闲聊)

美篇号：11322765

文、图、编辑:安静的素人—李为民

　　今天是父亲节，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间又看见父亲背着地质包走向山野的身影。他离开我们已五年，可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记忆，却像岩层深处的矿脉，永远闪烁着温暖的光。

1937年深秋，湘江畔的小村庄里，一个男婴的啼哭划破晨雾。那是父亲降生的时刻，老宅青砖墙上至今留着那个年代的刻痕。奶奶走得早，三岁的父亲便成了没娘的孩儿。爷爷是方圆闻名的酿酒师傅，木甑里蒸腾的酒香浸润着童年，却也浸染着清贫。爷爷总说："人穷志不能短。"他省下每一口粮食，也要让父亲和叔伯们去私塾念书。油灯下，父亲握着毛笔抄写《论语》，墨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像一粒种子悄然生根。

　　十六岁的夏天，父亲考上武汉地质学院。离家那天，爷爷用竹筒装了新烤的米酒，塞进他的行囊。从此，父亲的生命与山河相连。他攀过武陵山的险峰，涉过乌江的激流，在梵净山的云雾中寻找矿脉的踪迹。地质包磨破了七只，笔记本堆满一木箱，每个数据都是他用脚步丈量的承诺。三十四年风霜雨雪，他像大地上最忠实的勘探者，将青春熔铸进岩层的褶皱里。

命运在1987年转折，组织上因他专业卓著，调任贵州省计划委员会国土资源处处长。那是一个与房地产浪潮搏击的位置，诱惑如暗流涌动。送礼的人踏破门槛，茅台酒、购物券、金饰在礼品盒里闪烁，父亲却筑起铜墙铁壁。记得有次开发商提着沉甸甸的礼盒上门，父亲将礼品退回时说："国土是万民之基，岂能私相授受？"对方悻悻离去，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拒礼一次，心安如磐石。"清廉如他，将原则刻进骨髓。

　　老家叔伯早逝，父亲成了族中砥柱。族谱上的名字泛着微光，祠堂议事总以他为首。可他从不以威权重，回乡探师时，总将腰弯成九十度鞠躬，恭敬唤声"先生好"。那谦卑的姿态，让耄耋老者都动容。他常说："学问在师，德行在己。"将师道尊严与自省精神融进血脉。

七十岁那年，老年痴呆症悄然袭来。他深夜摸索着要去"开会"，在饭桌上重复问同一个问题。母亲如春风化雨，陪他散步，读他年轻时的工作笔记。记忆如流沙般散落，直到八十岁，除母亲外再无人能唤醒他眼中的熟悉。那年秋，母亲带他回湖南老家，老宅的雕花木床、门前的皂角树，竟奇迹般让他短暂清醒。他召集族中长辈，条理清晰地安排后事：老宅修缮要留古韵，孙辈教育需重品德，族人互助不可忘......仿佛回到国土资源处长的岗位上，将家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最令人震撼的是，故乡重逢旧师时，他竟又鞠躬如少年，恭谨唤声"先生好"。那一刻，痴呆的迷雾散开，师道情深的烙印穿透岁月。或许在父亲心中，有些东西比记忆更永恒——那是刻在灵魂里的尊重与敬畏。

八十二岁返黔，父亲住进ICU病房。监护仪的滴答声里，他瘦削的手仍不时比划地质勘探的手势。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日夜守在床前诵经。弥留之际，她轻念"阿弥陀佛"，父亲浑浊的眼珠突然转动，仿佛在寻觅极乐世界的莲光。抢救两个月，终究没能留住他。那天母亲说："他去了西方净土，再无病痛。"我望着遗像中温和的面容，愿他真能抵达没有悲伤的彼岸。

　　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珍藏的奖章、任命书，还有退回礼品的清单。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封未寄的家书："孩子们，我未留金玉，唯赠你们两样：做人如岩层般坚实，处世若清泉般澄澈。"泪水打湿信纸，方知父爱如山，沉默却巍峨。

父亲走了，可他生命的坐标永远矗立。地质战线的三十四年，处长的清廉坚守，族中的德望，对师道的尊崇，连老年痴呆时都不曾泯灭的品格，都化作精神的矿脉，滋养着我们前行。每当面对诱惑，我总想起他退回礼品时的决绝；每当心生浮躁，他弯腰九十度的谦卑便浮现眼前。他像一座灯塔，在风雨中为后人指明航向。

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仿佛父亲在用树叶低语。风起时，书桌上的笔记本翻动，露出他手绘的地质剖面图。那些线条依然清晰，如同他的人生剖面——最深处，永远是赤诚与正直的矿脉。五年的思念化作文字，愿这山河般的父爱，永远流淌在我们生命的河床里。

父亲的山河，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