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郑愁予：我的一篇未刊稿

任彦钧

任悟：读旧作竟不能自已 本文标题借自台湾大诗人郑愁予先生的名诗《读旧作竟不能自已》，我是开篇之前突然想起这首诗的，现照抄如下：三十未死，却斑驳一如背负诗囊的唐马止在陈列的地方活着 欲举足走出秋风不及的水晶窗……草原，原是生长处战场，原是弃骨处而三十未死，就是这么斑驳地活着 想嚼一嚼九月的荒草缓缓踏溅多石的溪水而在角声中引耳昂首，希律律转向烟火处奔驰而归队…… 三十未死，四十有何话说中年读旧作竟不能自已1991年参与《台湾新诗鉴赏辞典》（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编写时，我曾深入考察过此诗的创作动因：郑先生是1933年生人，1949年赴台，1951年开始发表诗歌，二十岁出头便写出《错误》《水手刀》《如雾起时》等为人们传唱至今的代表性作品，在现代的精神感受中交响着宋词元曲的遗韵，为此他甚至赢得了“中国的中国诗人”的美誉。1968年，正值盛年的郑先生赴美到聂华苓女士主持的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班从事研究工作期间，则很少发表诗作，故而会有“读旧作竟不能自已”的特殊感受。从该诗末段看，他执笔之际刚刚步入四十岁的门槛，时间当为1973年左右。当年未满三十、血气方刚的我阅过《读旧作竟不能自已》，对郑先生在该诗中所表征的沉雄、苍凉的人生况味，及其对诗歌创作的自我拷问，还没有感同身受的体验。我以为所谓“斑驳”的陈列品，“这是郑愁予的自谦，但更是他的严以律己”，同时又把这归结为严酷的现实社会对他期望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远大理想的挤压，进而针对“三十未死”解读说：“孔子有这么一句名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此语经千百年辗转流传，实际上已成为积淀于我们先祖先烈们的生存哲学，并持久而强烈地作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诗人在此无疑接受了先贤的此句箴言，并因此而感到惶惑不安。三十岁作为人生最为辉煌的阶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诗人自感虽然‘未死’但也‘未立’，而今的‘我’已届‘不惑’的年龄，人生的意义一目了然，却也于事无补，因为五十岁很快便会来临，到那时更是只有‘知天命’的份儿了。”现在看来，这多少有些过度阐释的嫌疑。郑先生此诗的重心，其实还是在于对个人艺术实践的反思，正因如此，1980年代他复出后，便达到了新的诗歌创作高峰。而愚钝的我，一路奔波到“知天命”的渡口，方才有了“读旧作竟不能自已”的强烈冲动——事情缘于今年国庆前夕，接到久违的孙琴安先生电话，随后又收到了他的新著《中国诗歌三十年——当今诗人群落》（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孙先生是当代颇有建树的作家、学者和诗歌评论家，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长期从事诗歌、文化研究，有《中国评点文学史》《唐诗选本提要》《唐七律诗精评》《唐五律诗精评》《现代诗四十家风格论》《《徐志摩传》《冯雪峰传》等30多部著作名世。我和孙先生仅见过几面，谈不上深交，他却对我十分偏爱，2002年编选《朦胧诗二十五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包括“恋情”“追寻”“沉思”“漂泊”四卷）时，其中两卷便分别收录了我的《寄北》《月台送别》《与妻重温旧梦》和《在云巅》《上海滩：父亲与我》五首小诗，并一一进行了精当点评；如今在新著中，又把我视作山西诗群的骨干分子，予以着力评介:“这个农家子弟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早在近二十岁时，他就写下闪耀着思想火花的《短歌行》组诗。在以后繁忙的编辑记者生涯中，他仍坚持写诗和思索，写下了《两棵树》《路遇》《祭奠祖父》（组诗）《麦垄上的寓言》《爱情是什么》《城市叙事》（组诗）等一系列情韵并茂而风格各异的诗。他曾说：‘我向来以为内省是诗歌切入世界的唯一方式，缺乏心灵体验就无法构成真正有智性的作品……’（《致吴思敬信》）换句话说，凡真正有智性的作品，都是经过心灵体验而构成的。我想，他的《麦垄上的寓言》等诗之所以存有如此美的韵味，那是因为这些所写之物在他的心灵上已有过无数次的体验了。”写诗三十多年，能够跻身于孙先生这两种具有一定史料价值的诗学著作，在我来说，自然是一种荣耀，虽然这荣耀让一直以诗坛边缘人自居的我有几分汗颜。荣耀和汗颜之后，我更有兴味的是，重读孙先生所激赏的几首旧作，这一读，居然久久“不能自已”！我的“不能自已”，起初是因为这些旧作勾起了我对青春时代越来越鲜明生动、越来越丰富细腻的回忆。它们就像是一枚枚从未陨灭生命火焰的活化石，高度浓缩着我的一页页遗世独立又包罗万象的心灵史。说它们遗世独立，是因为它们所建构的，是一种超然于尘世之外、为我的灵魂专有的息壤，美也罢丑也罢，不可复制也不可替代；说它们包罗万象，是因为它们所熔铸的，既有我的生活光谱，也有我的情感信息，还有我的思想基因，足以唤醒我的梦想、我的激情、我的幸福与苦痛，以及我与世界在冥冥中的一系列对话和碰撞。比如孙先生所选的《上海滩：父亲与我》，是我的《城市叙事》组诗第四首：如今，我们一起跻身于这灯火辉煌的十里洋场 就像两颗朴素的蒲公英种子 身上还带着泥土的芳香 这怪兽般匍匐的摩天大楼 这甲壳虫汽车的流水线，以及停泊在夜色中 沉默不语的巨轮 已无法震慑我的灵魂 我曾数度出入其间 父亲呵，你则是第一次造访 这座早就垒砌在梦中的城市 你猎人般伫立，目光燃烧如箭镞 一任黄浦江诡谲的波涛与加盐的风 在你面前翻卷和冷笑 我们走在光线斑驳的人行道上 与形形色色的冒险家和游客、热恋的 情侣、妓女和阿飞摩肩接踵 他们各行其是，各奔各的方向 南腔北调的声音在空中清脆撞击 我们从黄土地风尘仆仆而来 这一刻，我们那日渐衰败的田园 正沐浴着月光鼾声大作 在造化的陷阱里 她已昏睡了无数个世纪！ 哦，父亲 面对城市，面对你贮满沧桑的心灵 我献给乡村的颂歌多么苍白 西部山坳里，我们那诞生过 《伐檀》和《硕鼠》的故乡 依然笼罩浓重的阴翳 我敬爱的父亲，从故乡到上海滩 你已走过五十年的路程 如今，我们一起跻身于这灯火辉煌的 十里洋场 敞开你的胸襟，放逐你的记忆 让眼前缤纷的景象弥补你生命的缺憾该诗写于1994年初春，就在前一年冬末，我和几位同事去上海开会，父亲也正好到上海出差，父子二人就这样在此相会，并结伴观赏了十里洋场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那时，已在城市栖居了十二年的我，因为城市的逼仄和重压，对城市生出了深深的厌倦，甚至有些愤世嫉俗，内心特别怀念我那诞生过《伐檀》和《硕鼠》、贫穷落后却又充满人情味和诗意的故乡。父亲作为一位即将退休的乡村小学校长，则是第一次造访这座向往已久的国际大都会，他的眼睛，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惊喜。该诗呈现的，就是当时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如今读来，那一幕幕历历在目，我和父亲的心理流变也清晰可辨。此之后，我的“不能自已”，更多的是因为孙先生所认可的几首旧作，大都是我以前自轻自贱的，多年来我自鸣得意的一些招牌之作，却并未入孙先生法眼。这不能不令我悚然而惊了！其中，冰心体的《短歌行》和戴望舒式的《祭奠祖父》组诗是早年的练笔，《寄北》《月台送别》《两棵树》《路遇》《爱情是什么》几首情诗，则是热恋时期难登大雅之堂的私语，《麦垄上的寓言》无非属于“小清新”，其他几首相对要圆熟些，但在我的诗歌档案库里，一直被列为二等货色。我和孙先生之间的这种审美差异，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翻开孙先生的两种著作，发现他的眼界是开放的，艺术趣味也是多元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今天》诗群、白洋淀诗群、非非主义、《他们》诗群、复旦诗派、“下半身”写作等各种旗帜下的代表性诗人和作品无一遗漏，对一些独步诗坛甚至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和作品，他也青眼有加，可以说做到了兼容并包。因此，我的几首旧作能入选，显然并非仅仅对他的胃口，也许有着一种为他高度看重而为我长期忽略的特质。为此，我对这些旧作进行了一番不带丝毫个人感情色彩的观照和解剖，发现它们虽然题材、风格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情感纯净、没有杂质的，艺术表现上也是自然而然、不留斧凿痕迹的。以《麦垄上的寓言》为例：六月的田野阳光殷殷地注入金黄的麦穗似琼浆，似玉露饱满的籽实晶莹而芬芳仿佛孕妇浑圆的腹部分娩的，是泥土的梦是种子漫长的期待 麦秆的透明胴体 在风中优雅的舞蹈 纤纤的麦芒 挑起宝石蓝的苍穹 拨动乳白的纸鸢般的云朵 布谷鸟欢快的歌声 呼唤雪亮的镰刀 以造化的名义 以亘古不变的热情 生命的成熟是如此美丽 心呵心呵 你该怎样收获这份奇迹该诗的写作时间是1996年9月25日。那时海子已Pass北岛和舒婷，成为一代人心目中新的诗歌英雄，他的作品对麦子的情有独钟，招来了大群的追捧者和追风者。阅读过程中，这一意象激发了我的灵感，便也漫不经心随手写了一首，过后再未加工，也未投寄，1997年出版诗集《闭目而视》时，只是出于敝帚自珍的缘故，才把它收录了。现在想来，也许正因毫无功利之心，该诗才保留了自在自足的原始风貌。而身为农家子弟，麦子的生命奇观，我早就了如指掌，才能在那个秋日一气呵成这首为孙先生推重的“游戏”之作。连日来，李白的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时刻在脑海里盘旋，我突发奇想：现实生活中，人们已经渐次发明了五花八门的饮品，但那天造地设的无色无味的清水，过去是今后也依然是人类永恒的必需品。诗歌王国不也如此吗？古往今来，有的诗仿佛绿茶、红茶，有的诗恰似可乐、咖啡，有的诗如同啤酒、白酒，而惟独那山泉般明净、幽潭般澄澈、溪流般柔情万种、湖泊般波光潋滟的诗歌，才会成为老少咸宜、不可或缺的精神营养！在这个越来越浮躁的时代，我们理应静下心，回到新诗发轫之初黄遵宪提出的“我手写我口”的命题上去。当然，“我手写我口”并非要倡导什么民歌体、梨花体，而是追求诗歌内在的真纯和外在的简约，返璞而归真。就在不久前，我与诗友雪马通信时，曾经说过“繁复、玄虚、猥琐作为现代诗歌的通病，也许是其为大众冷落的症结”，这些年自己在写作中，是否也陷入了同样的窠臼？诗歌是最具个性化的文学样式，个性化是诗歌的生命，而大众化则理应视作诗歌的生命力。郑愁予先生“读旧作竟不能自已”的结果，是开辟出更为美不胜收的艺术天地，至于我，会不会告别作茧自缚的窘境而化茧成蝶呢？我深知这是看似简单而实则大不易的过程，愿终此一生去尝试和探索。（2013.1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