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杜黎

散文《父亲的手》

杜黎

厨房的老挂钟敲响七下时，我正蹲在阳台给父亲修剪指甲。他的手搁在藤编矮凳上，像一截老树根，指节粗大，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油渍。

"轻点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指甲盖儿底下软乎，别掐着肉。"我抬头，见他眯着眼睛看我，眼角的皱纹里浮着一层雾，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那时我发着高烧，他抱着我往医院跑，雨幕里他的蓝布衫贴在身上，我能摸到他身上骨硌人的棱角，也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混着雨声，一下一下撞进我耳朵里。

"爸爸歇会儿吧。"我当时哭着说。他没应，只是把我往怀里搂的更紧，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我脸颊，凉得我打了个激灵。"爸不累，"他说，"等你长大就不累了。"可他不知道，后来我才懂，所谓长大，不过是看着他的背慢慢弯成一张弓，而自己却要学着松开他的手。

藤凳发出吱呀一声，我这才惊觉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蜷起来，像只疲倦的鸟。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灰，边缘还沾着今早给阳台月季施肥时蹭的泥。我想起上周视频时，母亲说他非要自己爬梯子修漏雨的屋顶，结果摔了一跤，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您怎么又不听话？"我对着屏幕急得跺脚。他坐在藤椅上搓着腿笑："你妈非让我等你回来再修，可那雨漏得急，我能等吗？"

此刻他的手就在我掌心里，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还是记忆里的暖。我忽然想起小学五年级的冬天，他给我织围巾。在国营单位的车间，他却躲在工具箱后面，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我缩在门后看他，见他手指被毛线勒得通红，针脚歪歪扭扭，活像被猫抓过的棉絮。"爸，买一条不行吗？"我嘟囔。他头也不抬："买的哪有自己织的暖和？"后来那条围巾我戴了整个初中，洗得发白还舍不得扔，直到现在还收在衣柜最上层。

"好了。"我把剪子放下，他的手在我手里轻轻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下午跟我去买菜吧？"他突然说，"菜市场的王婶儿新摘了黄瓜，脆得很。"我应着，却看见他裤脚沾着的泥点——今早他肯定又偷偷去菜地了。母亲总说他闲不住，退休后在楼下开了块巴掌大的地，种些青菜萝卜，说要给我留着。可他哪里知道，我早已过了需要他留菜的年纪，他留不住的，是我越走越远的脚步。

傍晚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窗户，父亲坐在藤椅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馒头。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的白发在风里轻轻颤动，忽然想起龙应台说的那句话："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是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可此刻我却想，或许更残忍的是，我们明明知道要告别，还是要一遍一遍教他怎么用智能手机，怎么扫码支付，怎么在微信里发语音——就像他当年教我系鞋带，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夜色漫上来时，我替他掖好被角。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我的小名："囡囡，明天早上吃豆浆油条不？"我应着，喉咙突然发紧。原来最痛的不是他老了，而是他依然把我当成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以为我永远需要他早起做早餐，永远会在下雨天送伞到学校，永远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他的老藤椅上，落在他放在椅边的旧工具箱上。那里面装着他的改锥、扳手、老虎钳，还有半卷没拆封的毛线——那是他去年说要给我织条围巾的，针脚却比二十年前更歪了。我忽然明白，父亲的爱从来不是掌控，而是他明明知道会疼，还是要伸出手；明明知道要放手，还是要教会我如何飞翔。

这大概就是父爱最笨拙也最动人的地方吧。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用一生的光阴为我们遮风挡雨，却在某个清晨突然发现，山脚下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能独自面对风雨的模样。而他最骄傲的，从来不是我们飞得多高，而是我们知道，无论飞得多远，回头就能看见，那座山还在那里，山的手，永远为我们留着温度。

2025年6月15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