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

希希诺

　文字：希希诺

图片：AI

美篇号：65253907

整整走过了四十载，我背对夕阳，撑筏行舟湖上，雾从水面升起，山峦如黛，而当年的兵起刀落，全然不过如今山间一缕轻烟，随风而定。恍惚间，我依旧清晰地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身穿铠甲，手举长矛，成为了铁甲洪流中最岌岌无名的一粒微尘，至今仍不悔将我的右臂与忠魂留在那个燎原烈火的战场，献给我最爱的这片疆土。

当我被抬我回营帐，铠甲的冰冷与我的血肉早已紧紧黏合，在褪去铠甲的那一刻，那撕裂之痛，永生难忘。只闻得身旁的老卒摇头叹息：“命是保住了，可这世道，残废人命比野狗还贱。” 一个月后，朝廷的遣返文书递来时，“归田”二字，刺得我眼眶发烫，明白自己终究成了个残废无用之人，即使心有不甘。离去后，长安城在身后变成为一道缩影，唯有默默祈求，停息战火，天下安宁。

记得幼年父母因战争相继离世，饥寒交迫，为讨口饭吃，就稀里糊涂踏上征程，一去就是数十年。如今我拿着退伍文书，竟不知该魂归何处。我寻觅在野鹿出没的山林，山猿啼叫声回荡在耳侧，云雾翻滚，慢慢吞没了我身后青苔上的脚印。

暴雨突至，我蜷在废弃的猎户木屋内，饥寒交迫，柴门却“吱呀”裂开一道缝。蓑衣下，一个姑娘露出半张脸，雨水顺着她斗笠滴落，她怀里揣着几枚野果，盯着狼狈憔悴的我，忽然咧嘴一笑，给我递上了果子。我咬着野果，说不尽的酸楚，但心里却涌来阵阵暖流。转身离去，她忽被石头被绊倒在泥潭里，野果洒落一地。我猛地站起身，单手将她扶起，她泥头垢面又冲着我笑笑，这一笑像是解了我心里所有的万千愁绪。我把她送去了住处，才知道，她是一个痴女，幼时亲眼看着父母兄长死于战乱刀下，心里承受不住，便傻了，从那以后她便像蒲公英般顽强且自由地活着。

她一个劲地扯着我垂下的空空的袖管，哭着拉着我不让我走，或许此刻她把我当成了她儿时最爱的兄长。我同情她的遭遇，也想到了自己没有亲人，无家可归，所以愿意做她哥哥，患难与共，同喜同乐，而我俩像更是江水里的两条小舟，虽风雨飘摇，但我们可携手漂泊，共渡风雨。后来我唤她为英子，英子不知何为苦，何为乐，却知山中万物何时生长；她不知何为爱，何为恨，却知时光暖意，不愤不怨，冥冥中我们早已把彼此当成不可分割的一体。

春晨，我背着箩筐，随着她上山采摘草药，她指着岩缝里斜生的野兰咿呀比划；夏夜，她赤脚追流萤，跌进溪水也不恼，湿发贴在额前咯咯地笑；秋野，我左手攥着镰刀，她跟在身后穿行稻浪，弯腰拾起遗落的稻穗；冬暮，炉火边，我握着她冻红的手，教她用石子在地上写自己名字，她却一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英子嗜甜，我便学会了独臂攀崖采蜜。记不清那次是第几次，回来时被蜜蜂蛰的满脸红包，她蜷在灶台边，捣碎草药给我敷伤口，火光跳跃在她瞳仁里，她竟然第一次说出一整句完整的话：“你疼……我吹吹……”我惊喜之余，忘记自己满脸的疼痛与疲惫。第二天，英子坐在门槛，朝着阳光，笨拙地为我缝补因攀岩而被石尖割坏的衣裳，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

旧而岁往，流年再覆，日子终究是苦尽甘来。英子的痴症竟在岁月里淡去，如今的她织的细麻布能换三斗盐，腌的脆笋能被货郎争个光。晨光浸透窗纸时，她总往我腰间挂壶酒，劝我：“早潮鱼多，切莫贪嘴。”而我，左臂撑船撒网的动作已浑然天成，当暮色漫过山脊，我满载归家时，桌上早已摆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今日我下山采买，惊闻长安又起战火。 回家后，望着窗外，孩童们咿咿呀呀地追逐着飞舞地彩蝶，心里彷徨踌躇，道说不明。其实乱世浮沉，百姓所求不过如此——她灶前煮粥，我湖上逐云，娃娃们嬉笑玩闹。为了留住这人间朝暮，却要用多鲜血去流，多少身躯去抵抗，可换回来的是永生的残躯和片刻的安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