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行,黄土地里的脚印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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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因今天要出差,六点钟,便早早起床。清晨的郑州,天像是一块未浸透蓝布,边角还沾着淡白。</p><p class="ql-block">随便吃了点饭,直奔单位。几个同事陆续到达,于是,我们把手锤、布袋和采样铲装入后备箱,再放几瓶矿泉水,八点钟,两辆车,便向西出发。</p><p class="ql-block">走陇海高架,过西四环,上郑少高速,在工具箱清冷碰撞声里,一路向嵩县驰骋。</p><p class="ql-block">后视镜里,郑州轮廓,越来越小;透过车窗,能清晰看到空中金线,今天又是艳阳天。长空万里,干净得不见一丝云絮,天淡蓝空旷,淡得令人心头有些无端发紧。</p><p class="ql-block">当车驶过巩义,晨光已把云絮染成薄金。在这无遮无拦的穹顶之下,大地将如何承受那已开始君临的烈日?</p> <p class="ql-block">十点20分,车轮碾着滚烫的柏油路,到了嵩县高速口。湖山圣域就在眼前,在摇下车窗的刹那间,一股灼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p><p class="ql-block">日头悬在正顶,白光不是洒落,是砸将下来,空气热得脸皮直发烫。这几年真是邪门,有大洪水,有烂肠雨,今年却又成了极端干旱。</p><p class="ql-block">这大地仿佛被抽干了血脉,张着无数焦渴的裂口。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叶子焦黄卷曲,像被火舌舔过。</p><p class="ql-block">十点半到嵩县城区,两车分头行动。一辆车负责在河南岸采样,一辆负责河北岸的区域。此刻,柏油路面泛着白光,街边的梧桐叶卷成了细棍,连停在电线上的麻雀,都耷拉着翅膀。车载温度计跳到34℃时,我们便拐上县道,开始去第一个采样区。</p> <p class="ql-block">天色微蓝,没有一丝的风,远处的白云山,披着绿装呆立着,失去了往日生机;路边的麦田,刚收割过,露出的褐土地,裂着一指宽的缝,新翻起田块,土坷垃硬得像烧过的陶。</p><p class="ql-block">半寸高的麦茬,金黄灿烂,却透着股焦枯气,风一吹,簌簌掉土末。热气,顺着裤腿往身上爬,不一会便汗流浃背。</p><p class="ql-block">远处的玉米地,让人心里难受,一扎高的苗儿,蔫巴巴地贴着秆,叶片卷成灰绿色的纸筒。田埂边的西红柿,挂着几个青果,低矮无光,有的叶边已干枯,像被火燎过的抹布。</p><p class="ql-block">最揪心的是西瓜地,藤蔓像被抽了筋,软塌塌地,贴服在滚烫地皮上,在刚开出的几朵小黄花后,便已经蔫蔫的,昏死过去。</p> <p class="ql-block">走进农田里,我们便成了滚烫棋盘上渺小的黑点。穿梭于麦茬地里,那些被晒得惨白的秸秆,一踩上去时,就发出干燥脆裂嚓嚓声。</p><p class="ql-block">下地。挥动铁锨,挖出一片平面,掏出容重器,压入干涸的土层,抡起橡皮锤,把铁盖连带器皿砸进土面,再用铁锨从旁边,一下子连带着把容重器挖出来;再像削萝卜一样,处理好平面,取出塑料袋,把土缓缓转入袋子,记下位置和编号,一个容重样便采好了。</p><p class="ql-block">根据五点采样法,在土壤表层,从五处取回等量土壤,堆在一起,细细碾碎土粒,挑出秸秆,砾石等杂物,按对角线划分,完成表层土样取点。</p><p class="ql-block">上坡。穿过稀疏灌木林,奔走向陡坡,一步一趋,碎石从脚下不安分地滚动、滑落,扬起呛人的黄尘;连拽带爬,踏进高岗上的坡耕地,顶着太阳,却可以一览周边风景。</p><p class="ql-block">汗水在不经意间,已汇成细流,蛰痛眼睛,土盒却在渐渐鼓起,不同位置,不同地类,不同质地,不同颜色,泥土在不知不觉间已堆满了车厢。</p> <p class="ql-block">在一处林木稀疏的林地取样。辗转几处,终在一片树缝中找到入口,要想攀上两米多高的斜坡,却非易事。</p><p class="ql-block">年轻就是资本,同事靠着腿脚灵身体活,连翻带扒,跨土坡,再把腿脚不灵便的我给拉上去。由于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和板结的硬土,一个同事在俯身攀爬时,脚下猛地一滑,身体一个踉跄,下腿脚踝处,重重的磕在一块嶙峋暗褐色岩石上。</p><p class="ql-block">裤腿虽没磨破,但顷刻之间,裤子便成了湿湿一片,拉开裤腿,看到皮肉已经翻开,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他很坚强,只是先用纸给包下,便又接着向上爬去。</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越过陡坡田面,终攀到林子深处,站在斜坡岩石间,由于表土层太薄,也只能浅浅的取了土样,就折返往回。在临近下到坡底处,却被一丛丛特意砍倒的荆棘,挡住去路,这是农民防止随意攀爬而特意设置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于是,前面的人便一首扶树枝,一手用铁锨把荆棘拉来,让后面的人在夹缝里缓缓穿过去,再把铁锨递给前行者,用相同方法,拨开荆棘,让后面人通行。</span></p> <p class="ql-block">车行至陆浑水库。昔日烟波浩渺的水面,萎缩了,后退了。据说,湖面已下降有10米多深。曾经丰腴的湖岸线,裸露出一片又一片,灰白干裂的滩涂,像大地被上丑陋的伤疤一样。</p><p class="ql-block">这个我曾来过的水鸟基地,周边一片黄色,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烈日下,而原来苇荡湿地,正在慢慢变干,龟裂泥块,卷曲翘起,如同无数呐喊着的嘴。</p><p class="ql-block">陆浑水库二级水源保护地的界碑,就立在旁边。湖畔处,水位线下降后留下的印痕,一道深似一道,刻在库岸边的岩壁上,像岁月无情的年轮,记录着这难熬的焦渴。</p><p class="ql-block">在界碑处,临时增加了两个湿地样点,就设在广袤的滩区里,一望无际,平坦如湖面,挖开土层,在沙沙的土地上,有着很多蚯蚓,生物的多样性可见一斑。</p> <p class="ql-block">转过山坳,到了一片花生和西瓜地里。在地头林荫处,三个农民蹲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着。</p><p class="ql-block">一个穿着辨不出本色旧衣,一个披着敞怀汗衫,另一个,干脆裸露着上身,每个人的裤脚上,都沾着灰白的干土。</p><p class="ql-block">一个精悍汉子,黝黑枯瘦,坐在光秃秃树干上,空洞的眼神,盯在路对面卷曲的玉米叶子。</p><p class="ql-block">见我们走过来搭讪,他只是挪了挪腿,眼里闪过一丝光。“今年天实在太旱,坡地上庄稼都泡了汤,还陪了种子”。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的抠着脚下干硬的土块,碎裂土块,从他指缝簌簌落下。</p><p class="ql-block">“你们这儿的地,以前是不是园地,现在咋又种了西瓜和花生?改成了耕地”,我用手指着旁边要采样的田块,问他。</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汉子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眼角皱纹很深。“这片滩地,都是可以灌溉的好地,前些年,按1200元一亩,包给了种果树老板,结果呢?两年多!我们没再见到人,钱毛也没捞着一根!为了生计,现在只好改种成了花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今年这光景,地里的指望…会是咋样?” 我试探着问。</span></p><p class="ql-block">“指望?……”,汉子撇撇嘴<span style="font-size:18px;">,声音里透着疲惫,“你自己看看,若老天爷再不下雨…,这种子、化肥、力气…全都要搭进去了。咱豫西这地儿,老天爷不赏饭,再折腾,也是空忙活。”</span></p><p class="ql-block">他的话,沉重的像带着棱角的土坷垃,砸在心上。那些曾被资本旋风吹拂,又无情抛弃的土地,如今又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农民怀中,而此刻,却正逢这索命的大旱横行。</p> <p class="ql-block">车子继续往前,进到了一个村里,盘旋几圈,终于在后山处,停下来。我们互相帮助,连拉带拽,爬上更高的坡地。</p><p class="ql-block">几垄隆起红薯苗,稀稀拉拉,在热风的鞭笞下,瑟瑟发抖,细弱的茎秆,艰难地挺着,灰绿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黄土,几乎看不出本色。旁边,又是一片打着卷的枯萎玉米苗,一颗颗,耷拉着脑袋,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p><p class="ql-block">一下子,我的心,也如同这坡上的苗,被晒得瞬间蜷缩起来,沉甸甸,涨鼓鼓,从高坡一下子坠向谷底。</p> <p class="ql-block">晌午很快到了,由于早饭吃的少,现在已是饥肠辘辘。</p><p class="ql-block">我们负责河南岸采样区,现在刚出县城没多远,于是,折头便往回走,在城边上,寻到一街饭铺,饭馆倒颇有几家,可以都是门可罗雀。</p><p class="ql-block">店里闷热,敞着大门口处,也没有一丝细风。只有老板一人在,她头顶一台老吊扇,嘎吱嘎吱,有气无力地搅动着。</p><p class="ql-block">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上下的女人,皮肤半白,人却是诚勉实在。</p><p class="ql-block">简单吃了口饭,门外还是烈日炎炎,于是,一人要了一瓶洛阳海碧,结了饭钱,坐在门口休息一下,顺便问问老板嵩县的情况。</p><p class="ql-block">“嵩县我来过几次,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云彩,蓝天白云,就挂在山顶”。</p><p class="ql-block">见我说起了云,老板娘仰起头,眯着眼,望向那无边无际的淡蓝,眼神飘得很远很远。“早些年,这天蓝的啊,像刚染出来的新布,透亮透亮!每年割麦时候,那云彩,白生生的,又厚又暄乎,棉花垛子似的,压得低低的,好像一抬手,就能扯下一大团来擦汗”。</p><p class="ql-block">她用手指无意识地指向天顶,仿佛想抓住什么。“而如今的云,早没了当年的那般蓝,那般白…”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迷茫,“看着也算还是蓝色,可总觉得它高了,远了,飘在山外头,冷冰冰的,不亲了。” 她顿了顿,看看门口干涸土地,喃喃道:“这天不亲了,地就干了,我们的生意也开始变差了”。</p><p class="ql-block">随着她的话,我的目光,也缓缓转向了外面的天空。</p> <p class="ql-block">日头终于显出些疲态,偏斜过了头顶。由于熟悉了环境,下午采样时,我们动作比上午快了很多。大家依旧手持铁锨和橡皮锤,在各个地块间穿梭。</p><p class="ql-block">阳光直射下来,头皮晒得发烫,嗓子干得冒烟。路中的伊河,很多地方已经断了流,只剩下河滩中光亮石头,脚下土地,处处龟裂,根本无法播种。忽然间,想起老板娘说的蓝天白云,那该是怎样一种敞亮的景象?</p><p class="ql-block">这年头,气候异常,事事处处,都在被迫改变。现在的天,蓝是蓝,却像一块被晒褪了色的布,空落落的,没有一点水汽。</p><p class="ql-block">收工的时候,夕阳把湖面染成了铁锈色。总计20个样点,耕地,果园,森林,还有湿地,都分布在陆浑水库上游,散落在伊河两侧。盒子里的土样,已经装满,沉甸甸的,每一袋都携带着阳光的热度,也裹着这片土地的焦渴。</p> <p class="ql-block">近五点钟,联系了另一个小组,获悉采样任务都已圆满完成。我们回程的车,经过乡间土路的颠簸,在高速口加了油,便驰入高速。</p><p class="ql-block">窗外,干裂的田野、枯黄的庄稼、裸露的库床,急速掠过,又深深烙进眼底。脑海里,却一会是中年汉子愤愤不平的话,一会又是老板娘忧郁的眼神。</p><p class="ql-block">继而,想起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的:"土地是万物之母,可是它也需要休息和雨水。当人类向它索取过多,或者忽视它的需求时,它会以自己的方式沉默地抗议。"</p><p class="ql-block"> 豫西这片土地,滋养了世代农民和他的子女,当然也包括我这个洛阳人。他们扎根在此,靠天吃饭,与地共生。可当气候变化,雨水缺失时,哪些扎根土地的人们,又该如何面对这"土的束缚"?</p><p class="ql-block">这次嵩县采样,旨在为联合基金”降水线北移对豫西耕地质量关键生态过程响应机制研究"布局实验。曾以为,科研就是修桥补路,通过它,可以改变土地现状,提高耕地抗逆性。今天才发现,现金真正要修复的,恰恰是我们和大地之间那道裂开的缝。</p><p class="ql-block">此刻,伏牛山脉,正伴着夕阳西沉,山脊线上,云雾浮动,似在酝酿一场迟来的雨。人们常说,久旱必涝,只祈愿这场雨能下的恰到好处,润泽干涸土地,慰藉焦虑人心,万千不能过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