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扣子

枫林醉

　　今天是2025年6月15日，父亲节。我轻轻打开那个褪色的木匣，取出那颗珍藏的黑色扣子。它安静地躺在掌心，像一粒沉睡的种子，在体温的浸润中渐渐苏醒。这是父亲下葬那天，我从他旧衣上摘下的最后一粒纽扣。指腹摩挲着它的边缘，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里，仍能触到父亲劳作的温度。

　　这颗扣子曾钉在父亲的粗布衣衫上，陪他趟过晨露未晞的田埂，扛过冶炼炉前灼人的热浪。它见过父亲单薄的身影在城墙工地弯腰搬石——那年他不过十四岁，却要替患病的祖父承受生活的重压。青石板的棱角磨破了少年的肩膀，却没能磨灭他眼里求知的光。后来，这粒扣子又跟着父亲在油坊、窑场、豆腐房辗转，浸透了汗水与油烟，最终在某个深夜的煤油灯下，被奶奶用粗线重新缝牢。

　　父亲是沉默的百科全书。他凭着上小学认得的字，硬是啃完了四大名著。夏夜纳凉时，他能指着银河讲牛郎织女，也能对着星象说二十四节气；冬闲围炉处，他从《三国》讲到《水浒》，我听得可入迷了。可这些智慧从不在人前卖弄，就像他精通的木匠活、铁匠活，总是默默用在帮邻居修农具、补锅灶上。我们家的饮具、农具、家具，都是父亲自制的，生产队制瓦、烧砖、榨油……这些技术活都离不开他。

　　总记得父亲冒着倾盆大雨背着患急性肺炎的我去求医的背影。他留在泥泞道上一串串艰难跋涉的脚印，也永远印在了我心中，因为及时送医，我的命得救了，父亲却累得摊软在地上。

怎能忘，当老师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父亲送我去火车站，那件缀着黑扣子的旧布褂被风鼓起，像一面褪色的旗帜。他从不说什么叮嘱的话，只是在我回头时，举起粗糙的手掌挥了挥，脸上的皱纹里盛着比朝霞还暖的笑。

　　如今捧着这颗扣子，指间突然触到一道细小的裂痕——那是在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第三年寒冬，平时血压并不高的您在赶集时突发脑出血，倒地时被小石块刮破的。您在IC U躺了3天，奇迹般生还，康复不到半年，又住进了心仪的菜园子，您看着自己侍弄的菜长得绿油油一片，脸上的笑意不自觉闪烁。

一惯隐忍的您，此生最高调的时候是在时任校长的哥哥被省驻村工作组任命兼村支书，您喜形于色地告诉我：“你哥当上村支书后先给村里修水泥路，我一进寨门，大家都主动上前跟我说话，都夸你哥这路修得好！”看到父亲那自豪的神情，我顿时对哥哥又羡慕又忌妒，我何时也能让父亲这样引以为豪？从此，我更努力地去工作，但当我做到时，父亲已离世6年了。父亲离开时，我正在参加省骨干教师培训，直到临终，他仍守着那片菜园，我也是直接从省城赶到菜园和他最后诀别的。

　　二十一年的光阴漫过，老屋早已翻成新楼，父亲也从那片莱地迁去和爷爷、奶奶、母亲相守。每当我擦拭这颗扣子，它就会在黑暗里发出亮光。像是父亲骑过的那辆二八自行车车轮，承载着他勤劳、平凡、伟大的一生。

　　父亲，今天的风特别温柔。我把它当作您从远方捎来的问候。您不用再惦记漏雨的屋顶，不用在数九寒天去邻村做木工，更不用对着空米缸发愁。您看，菜园里的月季年年都开，您帮我做的小凳子还在用，您教我的“小九九”、“大九九”口诀我一句都没忘。

　　这颗扣子我要继续留着。由它陪伴着，我就能感受到默默的父爱和人世间的温暖。在我遇到艰难困苦时，它会给我支持，予我力量，激励我固守本心，步履坚定，坚韧不拔。勤劳、忠诚、清亷、直正，学无止境，奋斗不息，这颗扣子里藏着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一个人活着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