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里的星辰 文/垚之焱

垚之焱

老屋的椽子上还挂着父亲的墨斗，线绳垂落时总在风里晃出松木的影子。我伸手去够，指腹触到干燥的麻线，忽然想起某个清晨，他站在堂屋中央弹墨线，阳光从木格窗斜切进来，把飞扬的木屑照成金粉，落满他靛蓝色的围裙。那时他总说"省着点用"，却在我上学前，将揉皱的毛票塞进铅笔盒夹层，纸币上还留着刨花木屑的粗糙触感。

父亲的工具箱躺在阁楼角落，刨子刃口凝着三十年的光阴，像他当年削过的铅笔尖，永远停在未写完的刻度。记得有次我把榫卯敲歪了，他扬起的戒尺在半空顿成弧，喉结上下滚动着没骂出来，转身却把我做错的木凳悄悄拆了重拼，夜里钉钉子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如今我摸着那些严丝合缝的木槽，才懂他藏在严厉里的温柔，就像木匠不肯示人的榫眼，把所有松动的疼都卯进看不见的地方。

父亲嗜酒，他喝酒的样子总在记忆里发酵。白日里沉默的刨削，似乎已将言语耗尽，待暮色四合，他便对着酒瓶倾注心事。劣质的酒浆在粗瓷碗里晃荡，映着昏黄灯火。他常常喝得酩酊，酒气如浓雾弥漫，酒话则如刨花般飞溅出来。那时只觉其絮叨烦人，后来才明白，那沉沉的醉意里，浸透了生活的苦汁与为我们前程而生的忧愁。酒瓶排列成阵，是他以肉身向命运献祭的祭坛。他抢着饮尽那碗底的苦酒，仿佛如此，留给我们杯中的，便能多一分回甘。醉后的话，如散落的楔子，深深钉入我年少的门缝，如今想来，字字皆是他用生命打下的榫卯。

去年收拾老屋时，在工具箱底层找到个铁盒，薄荷糖早化成褐色硬块，旁边压着张泛黄的奖状——是我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边角被摩挲得发毛。想起他当年接过奖状时只淡淡"嗯"了声，转身却在酒桌上跟木匠伙计炫耀到半夜。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骄傲，早被他下酒咽进肚里，酿成了经年的陈酿。

此刻抖音里正放着《父亲》，前奏响起时，窗台上的木屑忽然簌簌震动，像有人在隔壁屋推刨子。我恍惚看见父亲蹲在木工凳前，背影被夕照镀成金边，刨花纷飞成雪，落满他弯曲的脊背。他始终没回头，却在木屑堆里悄悄藏了颗糖，等着放学的我踩碎一地金光去寻。

那些他教我的节俭与严厉，原来都是未说破的守护；那些没来得及递上的热茶、没说出口的"我爱你"，如今都成了悬在记忆里的墨线，丈量着生死两端无法跨越的距离。而我只能在每个父亲节，对着空酒杯比划他当年的弧度，看酒精漫过喉结时，能不能化开那些凝固在星辰里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