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光爬上书案时,我又将你的信读了一遍。纸页已脆,墨痕洇成淡青色的雾,像你当年在北平冬夜里呼出的白气。他们说智者不入爱河,可我这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便是清醒地沉溺。 </p><p class="ql-block"> 哲学书里总说"存在先于本质",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推翻一切逻辑的命题。那年清华园的紫藤开了又谢,我在讲义边角写满推演公式,却算不出与你最近的距离。梁家客厅的沙发扶手上,至今留着我克制的手印——多可笑啊,一个研究逻辑的人,竟用半生证明"发乎情止乎礼"是世间最残酷的定理。 </p><p class="ql-block"> 你画建筑草图时爱用软铅笔,鬓角总会沾一道炭灰。我收集过你废弃的草稿,那些线条在纸上疯长成我梦里的巴别塔。后来你在昆明病中写信,说梦见我们仨变成等边三角形。其实我早将自己削凿成钝角,只为让你们的锐角更加分明。 </p><p class="ql-block"> 战争年代我总替你晒书。晾在西南联大操场上的《营造法式》,被风掀开的书页里夹着乾枯的银杏叶。有学生问为何如此珍惜这些旧册,我笑着指天:"要防潮,要防蛀,要防——"突然噤声。原来最该防备的,是那年伦敦雨夜里,你眼眸中让我终生失聪的雷鸣。 </p><p class="ql-block"> 他们赞我终身不娶是君子之风。其实哪有什么风骨,不过是怕另一个人冠你之姓,会惊扰我心底那尊永远未完成的雕像。现在孩子们围着叫"金爷爷",我的怀表里却仍藏着你三十岁的笑影。原来真正的遗忘,是连"忘记"这件事都忘了,而我连假装遗忘都舍不得。 </p><p class="ql-block"> 今夜北平又下雪了。八十七岁的手指在玻璃上描摹,画到第三笔就凝成水痕。这双解构过康德的手,终究拆不开命运打的死结。远处电报大楼敲响子时钟声,恍惚还是为你生日宴调试的管风琴。 </p><p class="ql-block">林徽因,你看,我连独白都说得这样克制。 </p><p class="ql-block">像终身戴着白手套去触碰火焰, </p><p class="ql-block">像把毕生汹涌都写成脚注, </p><p class="ql-block">而正文里,永远留着你的空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