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花椒园

圪垯山人

　　在记忆的幽微深处，老家冯原西社水莲古村的初秋，总会被一簇热烈的火焰骤然点燃。那是花椒成熟的盛景，满树沉甸甸的花椒果，如同一串串鲜艳无比的红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每一枝都被压弯了腰，那艳丽的红，是丰收的欢歌，是岁月馈赠的厚礼。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一沫红色，在秋风中轻轻摇晃，奏响一曲震撼人心的生命华章。

　　回溯到九十年代，村里地广人稀，家家户户响应国家退耕还林的号召，在沟边与坡地种下花椒树。起初，大家不过是为了领取补贴，谁也没想到，这些树苗日后竟成了乡亲们增收致富的 “摇钱树”。随着市场对花椒的需求日益增长，花椒价格逐年攀升，往昔四五元一斤的干花椒，如今已飙升至三十多元，令人惊叹不已。

　　在陕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花椒的种植历史长达两千余年，作为全国 “六大名椒” 之首，它早已深深融入当地的饮食文化。炒菜时，它能激发浓郁香味；炖肉时，可去除腥膻之气；制作面食时，又能增添独特风味，是不可或缺的存在。2001年，家乡的 “大红袍花椒” 荣获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认定的 “中国驰名商标”，这一荣誉瞬间传遍整个村庄，让每一位村民都倍感自豪。每次归乡，母亲亲手制作的花椒叶煎饼，再佐以香辣的蒜辣子，那独特的美味在味蕾间绽放，成为我记忆中无法磨灭的乡愁，每每忆起，都不禁垂涎欲滴。

　　曾几何时，每当花椒成熟，整个村庄便沉浸在一片热闹非凡的氛围之中。“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二成丢。”这句代代相传的农谚，是镌刻在村民骨子里的生活智慧，精准地揭示了花椒采摘的最佳时机。家家户户倾巢而出，投身于这场忙碌而又充满喜悦的采摘劳作，我家也不例外。

　　我家那二十多亩花椒树，每一棵都凝聚着父母辛勤劳作的心血。父亲虽已年逾古稀，但在花椒地里，曾经的他总是活力满满。天还未破晓，他便与母亲相伴出发，东方的启明星在朦胧夜色中一闪一闪，照亮他们前往花椒地的蜿蜒小路。那时的父亲，脚步轻盈而矫健，在花椒树间自如穿梭，双手敏捷地采摘着花椒，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阳光轻柔地洒落在他那饱经岁月沧桑却依旧坚毅的面庞上，满是对生活的热忱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深深眷恋。每次我们劝他多休息、少劳作，他总是面带微笑，温和地回应：“趁我还干得动，多做点，以后就能少给你们添些负担。”

　　雨后的故乡，宛如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湛蓝如宝石般的天空中，洁白的云朵悠然飘荡；轻柔的秋风拂面而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尽显秋高气爽的惬意。清晨的圪垯村，空气清新得仿佛被大自然精心过滤过，深深吸上一口，那裹挟着泥土芬芳与花椒麻香的气息，瞬间沁人心脾。成熟的大红袍花椒，宛如隐匿于绿叶间的精灵，散发出悠长而迷人的麻香，微风拂过，香味悠悠飘散，弥漫在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采摘花椒是一项极为细致的工作，每一粒花椒都需采摘者小心翼翼地从枝头摘下，稍有不慎，便会被那尖锐的刺扎到手指。然而，父亲似乎早已对这份疼痛习以为常，他一边熟练地采摘着花椒，一边与周围地里的乡亲们畅谈着家长里短，那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母亲在一旁默契配合，一家人齐心协力，虽劳作辛苦，却满是温馨与乐趣。每次假期我便会携妻子和女儿一同回家，也会加入到采摘的队伍之中。妻子起初略显手忙脚乱，在母亲耐心细致的指导下，很快便掌握了技巧，动作愈发娴熟麻利。女儿那小小的身影在花椒树间欢快地穿梭，父亲总是满眼慈爱地注视着她，并不时轻声叮嘱她要小心，别被刺扎伤。

　　采摘结束后，晒花椒的环节同样至关重要。村里的晒场上，一张张宽大的塑料布依次铺展开来，上面堆满了红彤彤的花椒，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父亲会时刻关注着花椒的晾晒情况，时不时手持长竹竿，轻轻翻动花椒，确保每一粒花椒都能均匀受热，顺利完成脱水。待花椒彻底干透后，他又会熟练地拿起竹扫帚轻轻拍打，使得花椒籽与果皮完美分离，他那专注投入的神情，仿佛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的艺术品。

　　然而，命运却在不经意间陡然转折。今年，父亲突患一场大病，一切都随之改变。在医院陪伴父亲的那十多个日夜，看着病床上虚弱苍老的他，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曾经那个在花椒地里充满无限活力的父亲，如今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憔悴。这场大病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再三叮嘱，回家后切不可再从事重体力劳动。

　　从医院回到家中，望着父母日渐憔悴的面容，我们一家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二十多亩的花椒园，以往每到丰收季，都是找人、找亲戚全家总动员，父母操劳一个月左右才能收获完成。可如今，父亲身体抱恙，无法再承担繁重的劳作，母亲一人也难以独自支撑。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深思熟虑，我们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放弃家里大面积的花椒园，仅保留村口的一小块，以便父母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还能自由地参与一些轻松的农事活动，继续感受这片土地的温度。

　　每年立秋过后，花椒便进入大面积采摘期。站在山顶极目俯瞰，漫山遍野依旧是忙碌的身影，火红的花椒与辛勤劳作的村民相互映衬，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丰收画卷。今年我家的花椒园，肯定已不复往昔那热闹忙碌的景象。但生活仍在继续，我唯有衷心祈愿父母能够在这片他们曾经奋斗并深爱着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