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 （黄一平自著） 第十一章

梓菁

【编者导语】老爸在2023年的春天永远离开了我，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在没有老爸的日子里，他的文字是联结父女们阴阳两界的重要桥梁。老爸一生笔耕不辍，他说过：这些文字，以后就留给你们看。老爸真是英明！

《我这一生》一共12个章节，初稿写于2018年，最终完稿于2022年底也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陪伴老爸共同生活的那一个月。

感谢互联网，感谢数字化，让我们随着这些文字穿越回九十多年前，陪老爸重新活过一遍。

第十二章 赴美探亲又回国

妻子逝世后，我晚年生活的又一重大插曲是十七年年间曾雇用过十一个保姆，她们是由于所在单位改制或解体而下岗的工人田兴凤、杨传红、王秋、王大凤、王芝荣、张爱莲和科级负责干部孙传华，以及农妇邓明芝、董明琴。最年轻的三十出头，最年长的快六十岁了。

我很幸运，这些人多数都相当诚实、善良、能干，而且十分信任我，年轻的把我当伯叔，年长的把我当大哥哥，闲时她们都把自身的疑难问题，包括与父辈或晚辈的矛盾、与邻里的纠葛甚至夫妻间的隐私，一一主动地说给我听，希望得到我在思想认识方面的帮助。她们多数都夸我是自己从事家政服务工作以来所遇到的最好主人，赞赏我不只给了她们不低的工资，劳动中失手损坏东西以后既不责备也不让赔偿，而且尊重她们的人格，关心她们的劳累与安危。她们特别敬重我的仁慈与正直，可能是因为她们要是自称是“下人”或者有奴仆之态，我就会批评她们不自重不自爱，直到她们改正为止。只遗憾由于她们自家事务的拖累和我的不断远游，没有一个保姆曾自始至终干下去。另有两个保姆则让我失望，一个是厨艺太差，据她自己说，在家时一直是老公做妇男，自己只在用餐后负责洗碗，主动来我这里是因为听说我家里的劳务轻松，我又待人宽厚，还可以偷闲看书看电视，比自己独个在家里或者同邻里打扑克打麻将好过多了；一个是本已患了心脏病，为了求得这份工作，事先做了隐瞒，后来在劳动之中终于被我察觉。这两个人，未干满一个月便被我婉言辞退了。回想当年，要是没有那另九位保姆为我良好服务，我那十七年的孤老生活肯定会像三十四年那样漫长，多年以后心里仍不禁时常浮现她们的身影。2017 年 3 月我自美国回襄阳故地处理有关家事之时，还曾访问了与我居住同一社区的两位，并赠礼品，表达我的不尽感谢，其中一位还宴请了我。

我晚年生活的最大动荡是 2015 年 7 月前往美国，打算依傍幺女在那里养老。为了试验是否适应异域水土，2014 年 5 月我就曾由幺女接去居住月余，其间虽因误将洁厕净当饮料而一度发生险情，但终于化险为夷，其他日子都过得平安而又愉快。因此，2015 年 7 月赴美以后就长住了，直到两年以后的 2017 年 3月下旬才回国内襄阳小住十一日又匆匆返去。2018 年 4 月再次回国后直到年底，因襄阳已无亲人相伴，只好离开故居，来到二女儿已重新安家的湖北省宜昌市，租了与二女儿的家同一院落的一个楼房单元居住。

三年留美期间，最初也曾参加当地的“银光老年协会”的文体活动，但无论是唱歌还是健身操，我都不感兴趣，唯一觉得有意义的是参加英语听课，可是每周只有一次，又只有两小时，赶不上需要，不如自学见效快，因此没半年就主动辍学了。后来又参加了作家协会的活动和听了别的一些学术讲座，但那些活动多系临时安排，也未能吸引住我。唯一让我有劲头儿的是每两个月固定举行一次的华府诗友社活动。在 2016 年的大半年时间里，它的每次活动我都参加了，每次都按要求给诗友社计划每隔数年便要出版一次的诗集《尝试集》投了稿。通过参加活动，我渐渐了解到，参加诗友社活动的华人都有较高的学历，特别是诗友社编委会的成员和一些常年投稿者，最低的学历也是硕士研究生，我这才后悔只有中学学历的自己太冒失了，担心自己那些投稿会被当做废纸扔掉并成为笑话，没有料到竟全被采纳，登载于自 2008 年—2016 年的 75—124 期的合订本上。这些诗词是：

《感怀》

人生百味已全尝，到老犹难辨臭香。

幸运之中藏苦厄，风光背后掩凄凉。

《阅兵典礼观后》

阅兵抢眼有千般，科技尖端最可看。

飞弹射程神赞许，铁甲厚度鬼为难。

《岁暮迎春曲》

老至胸中更亮堂，情仇恩怨也全忘。

发挥余热增生趣，不负黄昏见艳阳。

亲友圈中供盛意，诗词园里吐芬芳。

只将每日开心过，何虑天灾与病亡。

《战争影片观后》

每观战片怨丛生，血雨腥风犹再呈。

无几亲朋仍健在，万千闹市也消停。

不堪偶忆当年事，尤痛徒怀济世情。

悲愤满腔谁与诉？唯登峻岭吼三声。

《隔洋忆友再寄》

千山横阻志犹纯，半世暌违想念真。

鲍管同钦怀尚义，俞钟共效惜知音。

无缘悔恨难相聚，有信能凭可诉心。

万里重洋何日见，但祈康福又安馨。

《水调歌头·咏怀》

岁岁乐秋节，今岁怅难同。不知当夜圆月，是否又临空。我欲借光远眺，但恨大洋阔阻，兼有雾千重。纵可遥相望，怎比再相逢？

忆平素，蒙关照，似弟兄。高情永在，霜季不减暖融融。世事无常无律，富贵如蓬如梦，此道几人通？但愿多珍摄，万里更俞、钟！

《江城子·忆亡妻二首》

（一）

廿年生死两茫茫，纵想忘，怎能忘？虽欲述怀，谁与话凄凉？尤痛京城逢市虎，形恍似，正秋霜。

为卿曾访老街坊，问同乡，话家常。往事如昨，催我泪千行。断定天庭频俯视，怜孤苦，也断肠。

（二）

天幸诸女有赤诚，且殷勤，又脱贫。尽孝周详，为我绘晚晴。天上贤人应鉴此，希释虑，并开心。

久经磨难悟红尘。细思君，暗沉吟。苦乐悲欢，岂不皆浮云？拟把余年潇洒过，血与泪，当茶吞。

（注：我妻 1993 年 9 月于京城因乘出租车罹难。人们习称汽车为市虎。老街坊是我与妻子原曾多年居住之处。那里有众多同乡好友。）

《临江仙·无题》

耄岁回头思往昔，几曾心境安宁？万般贪念总难停。名贪犹未了，又为利贪争。

长恨此身非己有，如牛供使谁疼？终于挣断鼻腔绳。孽缘今顿悟，荒野任游行。

　　也许是我的生命已将走到尽头，2017 年我的衰老进程明显地加速了，首先是腿脚没劲了，头年步行一小时也不觉得乏力，这一年只一刻钟就像是小腿上绑了几斤砂袋；紧接着吃饭也不如头年香了，尿等待的时间也延长了，没到冷天身上也发痒了；最让我痛苦的是大便不畅，多吃原先的通便药几倍也不顶用。身体的其它一些不适症状也交替出现，仿佛是在争着来赶热闹似的。我这一生都不喜欢看医生，不喜欢打针吃药，以往有点病痛只要不发高烧，就依靠加强锻炼硬抗，总见效。这一年却不灵了，自己白白折腾了约两个月，才去接受医检，一查就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指标竟高达 99，而安全数应是 6 以下！医生结合我其它体检和化验指标立即确定，我已患上前列腺癌。我自己心里倒很坦然，亲友们谁都一直担心我这十分虚弱的人，不料竟能活到 87 岁的 2017 年，我已经满足了。我主动向医生表示：听从安排，但希望和缓一点，绝不接受那让人遭罪的化疗或放疗，即使免不了一死，也希望死得痛快。

医生和身边的女儿都尊重我的意见，只打针吃药，倒也觉得轻松，虽然各项检查相当繁琐，却不十分难受。我知道，癌症的死亡率极高，在世界公认医疗水平极高的美国也是如此，能够这么不太痛苦地重返自然，已经很幸运了，所以心里始终平静，总是力求每一天都过得快活或有意义，因此，照旧看书并写点小品或诗词，只是再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参加社会活动了，也不对外投稿了，成天待在小女的家里，静候自然解脱那一天的到来。但这期间对外也做了两件事：一是湖北文理学院的历史教授谭妹冬通过电邮从国内传来她纪念亡父的三十多万字书稿，要我帮助审阅一下，我与其父有多年交情，不好推辞，只好尽力而为，让这本书终于当年在国内出版。二是曾为美籍华人作家刘詠智的历史小说《项羽内传》正误。除了这两件事，这一年的其它时间和精力就都消耗于同癌魔苦斗之中，无聊又无奈。但是疗效之好让我大感意外，PSA（即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指数逐月下降，到年底居然达到了安全数 6，其他体症也完全正常了。

也许是上苍对我的磨炼还未结束，就在我庆幸前列腺癌受到控制的喜悦尚未冷却的 2018 年初，我又被医生确诊为右眼底黄斑病变兼静脉水肿渗血，如果任其发展可致失明。失明之危对我的打击比死亡更大，上苍如果让我在死亡和失明之间作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但是，我也不甘心坐以待毙或者向病魔俯首就擒，于是首先以镇静又积极的心态与医生配合。又是一次出乎意料，两个月只打两针以后便将病情控制住了。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反复，我考虑到应该立即回国一趟，同国内众亲友再见一面，于是在 2018 年 4 月初由小女专程护送，由华盛顿乘机先到北京，再由北京乘机先回湖北襄阳故居，然后再由二女儿陪同来到宜昌。

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和心情，在宜昌一安顿下来，我就前往本市的中心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仍以打针为主。第一针由于按了美国医生的嘱咐用药，效果继续良好；第二针由于顾忌情面，屈从经管医生的意见，用的是仿进口药而制的国产针剂，几乎前功尽弃。第三针只好仍按美国医生的嘱咐用药，才将病情稳定下来。这三针以后，眼科主任张海江认为打针太多副作用太大，我现在的0.2 眼力已不太妨碍日常生活，此后应该以保养为主，所以八月份以后我再未住院打针，直到年底眼疾也无异变。这情况已算大喜过望，因此也不再有奢求。

尽管由于自然法则，我的体质随着岁月的增加一直在加速衰老，最显著的就是稍微用力干活或步行稍快或坐得稍久就腰痛不已，我也不怎么太放心上。一生从事医务工作的二女儿虽然一再要我为此就医，我也不以为然，自审已是风前烛、瓦上霜，身体衰朽得已似废物，对社会、对亲人都再无用处，苟延残喘只会白白地糟踏粮食并浪费其它宝贵的社会资源，何必再去医院受那份折腾呢？因此每天只着意于享受我独居一室的充分自由与安静，倒也自得其乐，自感舒爽。

宜昌的气候比襄阳湿润，与外界的交通方式也多些，我所租居的楼房单元更非我那襄阳故居可比，这些条件都让我留恋。按幺女原定安排，8月下旬我就该返美，机票也早就买好，但因幺女申请留美的绿卡未能及时获准，以致有着两大件各二十多公斤行李的我这老头无人接走。只好打消返美念头，退了机票，决定从此就在国内养老。11 月下旬幺女的绿卡申请终获批准，她于是来信表示拟利用 12 月内出差泰国的机会，顺便来宜昌接我一道赴美，问我是否愿意，接着几次来信又重申了这一打算。我便以为女儿心里为此急切，就贸然答应了她。万不料从 12 月上旬中半开始，我的上述腰痛症状骤然加重，而且日甚一日。12 月10 日，又听说我将享受可以公费就医的离休待遇。这两个情况使我立即意识到目前赴美已不适宜。趁着幺女12月14日来到宜昌，我抓紧立了遗产只由我三个亲生女儿继承，并且平均分配的遗嘱，并向幺女偿清我原在美国治病所用两万美金债务以后，更觉得赴美欠妥，于是退了机票，决定继续留居宜昌。

我能想到，我这样一再改变行程，不仅给幺女带来许多麻烦，也难免使她心里不太痛快。两害相权取其轻，别的矛盾姑且不论，单按我身体现状来说，如果目前轻率登机，根本经不起那两次登机又下机共万余公里的旅途折腾；即便旅途熬过了，赴美以后也有很大的风险，那将给幺女造成的拖累之大，简直不敢想象，不如保守一点，暂时留下，确保彼此平安。尽管幺女对此一时不可能充分理解，我也无可奈何了，但信她自己将来到了老年，也做了孤老，重新回忆此事时自会豁然释然。人生在世，本不可能事事圆满，人人如意，一切只能随缘或听其自然。今年我在宜昌的几个月生活，对此就体会甚深。为了二女儿的小家三口和美相安，为了我三个女儿之间的亲密团结，我虽曾尽心尽力，已做不少的自我牺牲，原以为当和事佬、泥瓦匠是可行之途，不料结果反而做了搅拌机，几乎件件都事与愿违，自己竟成了照镜子的猪八戒，落了众亲人不尽的埋怨。12 月 21 日幺女离去以后，我经过一再反思，以及同现居北京的大女儿通过视频交换看法，终于如梦初醒。为了吸取教训，今后我也只能以和尚情怀，做红尘居士，躲进窝居成一统，不管南北与西东了啊。我并相信，即使人间无一人理解我目前这种消极态度，已在天上的贤妻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编者注】 这是最后一张全家福。因全球新冠疫情爆发，大洋两岸相隔，2018年分离之后直到2022年底才找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团聚。坚守四年，幸得重见，惜已来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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