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信仰如铁:一个农民与他的山河岁月</p><p class="ql-block"> 文/劲草</p><p class="ql-block"> 1943年那个血色清晨,日军破门而入的声响惊碎了小柏肴村的寂静。孙兴华衣裤刚系好,赤脚尚未沾地,敌人已如恶兽般扑来。皮带、枪托、扁担交织成残忍的暴雨,他被打得满地翻滚,却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妻子杜子平机警脱身奔向山壑报讯,柴泽民的身影隐入山林,幸免于难。待到日头高悬,孙兴华被押解至陈家庄岭上。最后时刻,他挺直伤痕累累的身躯,目光越过狰狞的敌人,投向山野深处——仿佛望见了烽烟尽头那崭新的人间。枪声骤然响起,五十载的忠诚与热血,在料峭春寒里化为永恒星辰,融进祖国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 命运给予孙兴华的起点,是刺骨的寒凉。清光绪十八年那个春天,他降生于闻喜县神柏乡下丁村小柏肴一个三代雇农之家。未及满月,生父便被继祖母逐出家门,从此杳无音信。八岁孩童,随改嫁的母亲颠沛至晋庄村;十四岁重返故里,只为承继孙家那一脉微弱的香火。少年之肩早早扛起长工的重担,十九岁孤身流落甘肃,八载风霜淘洗,归来时仍是两手空空。家中穷得连一口盛水的缸都没有,他咬牙借债购得薄田七亩,岂料债务如山,终至身陷囹圄半年之久。那是何等无告的磨砺!正如古语所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命运那冰冷而苛刻的雕刀,正一笔一划地凿刻着未来那具能承受万钧雷霆的铮铮铁骨。</p><p class="ql-block"> 1936年5月,命运的伏笔终显其深意。经由连襟白子明引荐,孙兴华结识了正遭阎锡山当局通缉追捕的共产党人嘉康杰。嘉康杰所讲述的革命道理,如同穿透沉沉暗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孙兴华心中积蓄已久的不平与渴求。贫苦半生的煎熬,刹那间找到了喷薄的火山口,化作了无比炽热的认同。他迅速成为嘉康杰最可倚重的助手。是年八月,孙兴华在嘉康杰介绍下,庄严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为掩护嘉康杰躲避追捕,孙兴华与妻子杜子平甘冒奇险,毅然将嘉康杰藏匿于自己家中。正是这处简陋的农家院落,自此成为闻喜地区革命星火传递不息的重要驿站。那低矮的屋檐下,从此日夜守护着比生命更贵重的信仰火种。一位后人曾于追思文章里慨然写道:“当火种落入荒原,最先燃起的,必是那最贴近大地胸膛的野草。孙兴华,便是这野草般坚韧的普罗米修斯,以凡躯为灯台,擎起了闻喜最初的红色光明。”</p><p class="ql-block"> 风雨如晦的1939年,“十二月事变”的寒潮席卷晋南大地。夏县中心县委书记柴泽民率领新组建的八路军康杰支队,由中条山转战至稷王山下。此时山西新军二一二旅等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已转移晋东南,阎锡山的三十四军却如饿狼般扑向闻喜县清乡。康杰支队腹背受敌,既要抗击日寇铁蹄,又需周旋于阎军围剿,其环境险恶,如同于刀尖之上踽踽独行。值此危难之际,孙兴华挺身而出,奋不顾身为部队奔走筹措粮秣,千方百计搜寻枪支弹药。康杰支队的指战员们无不感佩,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供给部长”。他肩上的担子,何止是粮秣弹药?那是托举着一支队伍在寒夜中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全部希望。一位当年的支队老兵在回忆录中深情追忆:“孙部长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寒夜里递来的不仅是干粮,更是滚烫的希望;他送来的每颗子弹,都带着他心窝的温度,那是支撑我们胸膛里不灭火焰的薪柴!” 这发自肺腑的感念,胜过千言万语的颂歌。</p><p class="ql-block"> 1940年7月,康杰支队奉命向晋东南战略转移。临行前,部队将一批无法带走的宝贵枪支弹药郑重托付给孙兴华保管。队伍撤离仅数日,阎系安邑县公安局的鹰犬便嗅着气息扑来。敌人软硬兼施,在他家翻箱倒柜,威逼利诱,整整折腾了一天。孙兴华以惊人的坚定与过人的机敏与之周旋,最终成功保住了这批凝聚着战友鲜血与信任的武器。白色恐怖日益加深,他却在村中巧妙地以办学为掩护,请来四区区委书记董启民担任教师。朗朗书声成为最好的屏障,小小学校成了地下工作稳固的基石。</p><p class="ql-block"> 忠诚的代价,往往是血与火的淬炼。1940年冬,孙兴华的革命活动终被日军宪兵盯上。他落入魔爪,被投入重犯牢笼。在那里,他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吊打、烙铁、压杠子、灌辣椒水、赤身站于寒冰之上……面对酷刑,孙兴华如南山之石,岿然不动,未曾泄露党的半点机密。他深知,沉默是此刻最响亮的号角,血肉模糊的躯体是守护组织最坚固的堤坝。后经党组织倾力营救,他在腊月三十这个万家团圆的年关,奇迹般获释。闻喜县一位研究地方志的老学者曾在他的笔记中,以蘸满敬意的笔触写道:“宪兵队那阴森的刑房,是人性最卑劣的展台,亦是信仰最纯粹的熔炉。孙兴华在那里的每一息沉默,都以血肉为锤,将‘忠诚’二字锻打得震古烁今,令魑魅魍魉为之胆寒。”这评价,道尽了那炼狱中的沉默所蕴含的千钧力量。</p><p class="ql-block"> 1941年秋,柴泽民、金长庚等同志从太行山返回条西地区建立条西地委。历劫归来的孙兴华之家,再次成为新的革命心脏。柴泽民、金长庚常驻于此,运筹帷幄。当年孙兴华冒死保存下的枪支弹药,此刻成了地委组建抗日武装最珍贵的“本钱”。这批武器曾在他家角落沉默等待,此刻终于跃入战士手中,喷出复仇的烈焰。在他的感召与带动下,小柏肴村如同磐石,成了隐蔽而安全的革命堡垒。1942年冬,稷麓四区区政府成立,孙兴华再次慷慨解囊,将他精心保存的十余支步枪悉数交给新生的区干队。这些枪械,如同从土地深处汲取了力量的种子,在血与火中生根发芽,最终绽放成守护家园的钢铁之花。</p><p class="ql-block"> 然而,长夜将尽,曙光初现之际,最沉重的黑暗往往骤然降临。1943年农历三月十六,孙兴华从地里割草归来,筐里除却青草,竟还拾得几颗散落的子弹与一枚手榴弹——这烽火岁月的碎片,竟成了他最后的背负。当晚,情报传来:日军即将扫荡!他迅疾将住在家中的柴泽民同志安全转移至村外壑肴隐蔽。次日拂晓,凶残的日军如鬼魅般突袭而至,砸开那扇单薄的院门……于是,便有了文章开篇那壮烈的一幕。</p><p class="ql-block"> 巍巍稷王山,滔滔涑水河,见证了一位赤子以生命写就的绝唱。孙兴华烈士的碧血,渗入他深爱的土地,滋养着后来者不屈的脊梁。他的感人事迹,早已载入《闻喜县志》《河东英烈》的庄严史册。1984年,闻喜县委、县政府于下丁村大泊池畔,为他矗立起一座朴素的“孙兴华烈士纪念碑”。碑石无言,却日夜诉说着忠诚的千钧重量。2003年5月,下丁中学被命名为“兴华中学”,琅琅书声里,英雄的名字与精神,如春风化雨,滋养着一代代年轻的心灵。立于碑前,我仿佛触摸到一种刻进民族骨血的深沉力量——这力量曾托举起无数如孙兴华般平凡而伟大的身躯,让他们在至暗时刻迸发出照亮山河的光焰。</p><p class="ql-block"> 青山有幸,忠骨长存。孙兴华烈士以五十载春秋,尤其在那血色浸透的最后七年,用生命实践了“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铮铮誓言。他出身寒微,饱尝人间疾苦,却从未沉沦;他面对酷刑与死亡,脊梁挺立如不屈的山岳。他并非天生英雄,只是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在信仰的感召下,一个普通农民将生命淬炼成了刺破黑暗的利剑。他保存的枪支弹药,最终化作了抗敌的雷霆;他守护的同志,继续扛起了革命的大旗;他牺牲的岭上,春风岁岁又绿。</p><p class="ql-block"> 当后人肃立于纪念碑前,当“兴华中学”的学子们书声琅琅,烈士的生命便获得了最磅礴的延续。他倒下的身躯,早已化作基石,融入了我们昂然站立的土地;他那不曾熄灭的信仰之火,穿越八十载岁月烟云,依旧在我们心中熊熊燃烧,映照着后来者前行的长路——那长路,通往他用热血浇灌、以生命守望的、我们今日所拥有的朗朗乾坤。这朗朗乾坤,正是他当年在陈家庄岭上,以最后目光所眺望的人间。</p><p class="ql-block"> 血沃厚土,魂耀千秋</p><p class="ql-block"> 孙兴华的生命定格在1943年的春天,但他的精神却在时间的长河中奔涌不息,愈发显出沉甸甸的分量。他的一生,是苦难与抗争的写照,是平凡孕育伟大的典范,更是对信仰力量最震撼人心的诠释。</p><p class="ql-block"> 他那双曾为地主扛活磨出厚茧、曾为部队筹集粮弹奔走不息、曾在酷刑下紧握成拳的手,早已在历史的硝烟中化为无形。然而,正是这双普通劳动者的手,却无比真实地托举起了闻喜一隅的红色天空,护佑了革命火种的传递与燎原。他未曾受过学堂的系统教育,却在生活这本最厚重的教科书里,在嘉康杰、柴泽民等革命引路人的点拨下,以惊人的悟性洞悉了民族解放的真理,并为之义无反顾。著名作家魏巍曾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深情赞颂志愿军战士,其精神内核与孙兴华这样的基层党员何其相通:“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孙兴华,正是这“最可爱的人”在抗日烽火中的光辉前身。</p><p class="ql-block"> 他所经受的两次酷刑,特别是1940年冬在日军宪兵队地狱般的折磨,是人性与兽性、信仰与残暴的极致较量。灌辣椒水、赤身站冰、烙铁加身……每一种酷刑都足以摧毁常人的意志。然而,孙兴华以沉默为武器,以血肉之躯为盾牌,硬生生扛住了炼狱的煎熬。这沉默,并非无言的屈服,而是信仰淬炼出的、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的宣言。它宣告着一个觉醒了的中国农民,其精神脊梁的不可折断。正如鲁迅先生所深刻指出的:“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孙兴华,正是这“埋头苦干” “拼命硬干”直至“舍身求法”的“脊梁”中,一块来自黄土高原深处、无比坚实的基石。</p><p class="ql-block"> 他所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批批具体的枪支弹药、一个个具体的同志,更是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尊严、关于“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的宏大梦想。他把自己的家,这个本应是乱世中最后避风港湾的地方,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革命,使之成为闻喜地区坚不可摧的红色堡垒。妻子杜子平与他并肩作战,同样承受着巨大的风险。这种举家为国的奉献,其纯粹与决绝,令人动容。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泣血吟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孙兴华夫妇对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亦愿为之死去的土地的爱,正是这般深沉、炽热、融入骨血。他们以最朴素的方式,实践着对家国最深沉的眷恋与守护。</p><p class="ql-block"> 孙兴华牺牲时,年仅五十岁。他没有留下显赫的官职,没有留下丰厚的遗产,甚至没有留下一张清晰的照片让后人瞻仰他的容颜。他留下的,是镌刻在《闻喜县志》《河东英烈》等史册上的不朽英名;是下丁村大泊池旁那座朴素却巍然的“孙兴华烈士纪念碑”;是“兴华中学”里代代相传、激励着莘莘学子的宝贵精神财富。他的名字,已与闻喜的山川风物、与稷王山的巍峨、涑水河的奔流融为一体,成为这片英雄土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站在新时代的回望点上,我们缅怀孙兴华,不仅是为了铭记一段血与火的历史,更是为了汲取那份穿越时空的精神力量。他告诉我们,信仰可以赋予平凡生命以非凡的勇气和高度;忠诚与担当,是支撑个人挺立、民族复兴最核心的品格;对家国的热爱,可以激发出超越个体生死的力量。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上,我们依然需要千千万万个孙兴华式的忠诚、坚韧与奉献——在平凡的岗位上恪尽职守,在困难挑战面前百折不挠,将个人的奋斗融入时代洪流,将深沉的家国情怀化作脚踏实地的行动。</p><p class="ql-block"> 孙兴华烈士走了,他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未能亲眼看到他所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新中国喷薄而出的朝阳。但他用生命点燃的火炬,从未熄灭。它燃烧在纪念碑前肃穆的瞻仰里,燃烧在“兴华中学”学子们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中,燃烧在每一个被他的故事所感动、所激励的后来者的心田里。这火炬,照亮着我们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道路,也必将照亮我们迈向更加光明未来的征程。</p><p class="ql-block"> 陈家庄岭上的枪声早已消散在历史的天空,但一个名字——孙兴华,却在岁月的淘洗中愈发清晰、愈发响亮。他以一个普通中国农民的赤诚与热血,在民族的苦难史册上,写下了属于自己、更属于一个不屈时代的、永恒的英雄诗篇。血沃中华厚土,魂耀千秋山河——孙兴华烈士永垂不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