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4000余字,写完了父亲的一生。 </p><p class="ql-block"> 那是30年前,临近春节,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当我携妻儿乘坐一辆破旧、漏风的客运车近零点时分从几百公里的外地抵达故乡的汽车站,沿途寒冷刺骨的雪风早已吹僵了我们的四肢,走出站外,立马看见了父亲,正倚靠在一辆借来的三轮车上等候我们多时,我的心头一阵热呼,嘴上却说:“爸,你不冷吗?”,年近6旬的父亲回我“不冷”,其实,刚才拎包的时候我已经触碰到了他的手,也是冰冷冰冷的,在接近0℃的室外等候了一个多小时,能不冷吗!父亲啊,这时可顾不上寒冷,提包扎牢、奋力蹬车、一气呵成。自从我去了外地工作后,这样的接送场景便在父子身上一次次重复,回到故乡第一眼必看到父亲的脸庞,而当离开故乡,留在眼眸的还是父亲那渐渐消逝的背影。 </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我的心中一直是高、大、上的,有时,是故乡背后那座巍峨的高山,唯我敬仰;有时,是啥活都是行家的能人,唯我啧啧称赞;有时,是通晓东西南北的活地图,唯我着迷。年幼的时候,父亲与我分多聚少,敬慕的念头从乡间酒席的谜团开始,每回农村的酒席,如逢父亲回乡,必被请上坐,与众多高字辈的太公、爷爷们一桌,听他讲述一通人文地理、古今中外,让众人痴迷,直至席散,油灯亮起,听众们仍意犹未尽、欲罢不能。在乡村办的酒席中,小孩子是绝对上不了大桌的,顶多陪在奶奶或母亲的身边吃点点菜,对长辈们那桌大鱼大肉、喝酒畅谈,我辈只有垂涎的份,父亲的高谈阔论我似懂非懂,但知道他能当上座上宾又有那么多拥趸,其中肯定有很深的奥秘,幼小的心灵已经对父亲有了一种莫名的崇拜,而当父亲变戏法似地从他那鼓囊囊的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当时最时髦的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给我,让我在一群小伙伴的追逐中攒足了羡慕的眼光,那会儿,觉得父亲瞬间高光、最亲了,至于父亲不辞辛苦从千里之外的上海带回给我和弟妹们的礼物,那纷彩香甜的糖果早已落入各自的肚子,每人一双独一无二的水鞋也已不知所踪,唯有一块印有大海轮船航行的彩印布成了我儿子襁褓时的被单并保留至今。</p><p class="ql-block"> 父亲能干,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彼时爷爷奶奶已丧失劳动力,仅依勤俭持家,靠父母微薄的工资养育8口之家仍显得捉襟见肘。面对四兄妹日益见长的身体,入不敷出的日子让父母的小帐本上添上了一笔又一笔的欠债,那时没有市场经济,父亲穷尽办法、竭尽所能。靠体力活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先是在单位上完白班又主动要求上夜班——挖防空洞,那是真正的苦力活,父亲坚持了几个月,就为了能额外得到每晚0.4元的补助。后来他看到从防空洞里面挖出来的红泥土被废弃倾倒在路旁,父亲灵机一动,让我和妹妹将泥土做成土砖卖给学院,其实我和妹妹哪知道怎样做土砖,纯粹是父亲下了班后过来亲自动手做,我们只不过是将稻草切碎撒在用脚踩好的泥上敷衍一下,但还是成功做成了几百口砖,听父亲说卖了十几元,而我和妹妹得到的奖励是看一场电影。又不知他从哪得到了信息,割草送牛奶场可以换钱,于是父亲以我的名义并叫上我,每天大清早出动割草,先是在住家周围的渔塘湿地,后来范围越来越大,远行至十公里外的厂区沼泽地,草割好了,两大筐百余斤装在自行车侧,父亲让我先回家准备上学,他去送草(他明白我幼小的年纪蹬不动驮着百余斤青草的自行车,而父亲要赶在上班前将草送至十几公里外的河东牛奶场,听说才0.7元/百斤,面对每天早上割草能有一元左右的收入父亲已经很满足了)。多少年过去了,曾经割草的地方早已建起了高楼大厦,送草的路上车水马龙,可我还记着父亲在这些地方行走过的身影,那一蓬蓬沾着雨露、泛着绒茸,随风轻轻飘摇的青草,是如此地爱怜、亲切。</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的保卫科长的职务决定了工作性质必须经常出差,去过了中国的绝大多数省份,远至东北、西北、西南、东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仅剩少许未曾踏足。回来后经常给我们说他旅途的有趣故事,有的听了咯咯大笑,有的听了毛骨悚然。据说他曾过下到内蒙的农村在刚办完丧身的房间枪不离手地过夜,也曾在去青海的劳改农场搞外调时在沙漠中走了一天,又累又渴差点晕倒,或有次刚到东北一火车站,就听到站台广播号召旅客们前去救火,原来这座小城的一座大型化工厂起火爆燃了,当时缺少消防人员,于是动员旅客,父亲转身将行李寄存,便投身参加了灭火队伍。那些年走南闯北,父亲顶多拍张打卡照,如今这些旧照便成了儿女们的无限追忆。</p><p class="ql-block"> 父亲豁达,待人接物总是豪爽大方。挂在他嘴里的口头禅永远是那句“没什么好菜,饭要吃饱”,这可不是说给家人听的,因为父亲做人的豁达,城里的家成了南来北往的亲戚、朋友们的中转站,有时一餐,有时几天,有时乃至数月,而父亲始终乐呵呵地招呼他们,甚至连与奶奶吵过架的老家对面邻居来了也一视同仁地接待,于是小小的家中经常客来客往,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则与我父亲成了一世的朋友。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威严有时让我有点怕他。少年时常因犯错少不了挨他的训斥,记得有次晨读英语,以为他听不懂而随便乱读敷衍了事,谁知父亲多了个主意,竟让我重复读同一个单词,他听出来了我读的不是一个音,便猜到了我在假读,瞬间暴跳如雷,差点要揍我,最后挨了一顿臭骂并保证以后不再犯才罢休。更多的时候与他玩躲猫猫,有时就藏在家门口的树上看着父母焦急地寻来找去,有时也躲得远远的,最后还是乖乖地主动回家,认错了结。但父亲是爱子女的,最经典那次便是在学院农场的遭遇了。父亲带我去了农场,让我在食堂不要走开,他自己却不见了踪影,当时我自认为长时间没人搭理我,以为父亲回学院了,便决心独自走路回去,那可是十几公里啊!而且在一个岔路口让我犹豫了很久,靠回忆记起了有一回父亲骑车带我曾在路旁撒过尿才确定正确的回去方向。可回到学院父亲并不在家,连房门也进不了,只能睡在办公楼的大堂里傻傻地等待父亲回来。而农场那边父亲办事回来到处找不着儿子,吓得面无血色,甚至到渔塘捞,到附近的高塔顶寻,几乎要疯了,当他垂头丧气无奈从农场回来准备报警时却发现我完好地呆在学院等他,霎时的他对我又气又爱,虚惊一场让他每每说起都后怕。记忆中父亲出差的频次很高,经常一觉醒来才听妈妈说父亲又去哪哪出差了,至于出差的任务我是若干年后才从父亲的讲述中得知的,这已不重要,能让儿女们惦记父亲的是出差回来肯定有好吃的各地特产,这点毋容置疑,在那个物资匮乏、流动不畅的年代,我们足不出家便能吃上遂川的金桔子、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还有南丰蜜桔,广东香蕉等等,羡够了同大院的众小伙伴。父亲的爱在我高考时犹为强烈,虽然家穷,但父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保证子女的营养。每天一瓶早餐奶和一个鸡蛋成了我冲剌高考的必备。父亲平时不太管我们兄妹几个,但遇事护犊毫不含糊。高考那季我不小心摔倒了前胸,父亲立刻拿来跌打药酒并帮我疗伤,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地在我的胸膛揉擦,默默的爱在父亲的指间源源不断流向我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坚毅也是我非常敬佩的。文革中他被造反派抓了,差点给扔进了赣江,命大的他坚定不渝地紧跟党走,即便在晚年坐轮椅上也要让子女推他亲自去上党课、交党费,政治立场没得说。生活中最大的打击是我爷爷病逝的1975年,父亲37岁,正是年富力强、当打之时,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遭遇一宗宗变故,到了年关,家里穷得没有一点像样的年货,母亲翻遍了口袋才找出十几枚硬币递给我,让我去隔壁村爆点米花过年,而他们,则骑车去了几十公里外表兄的村子里想方设法弄了一条鱼和几斤肉回来,总算过了一个平和的年。连串的不幸压得父亲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不见他掉过一滴眼泪,硬生生地带领全家渡过了劫难。父亲平时除了抽烟、喝酒外没多少嗜好,而烟龄几十年的他在有了孙子那年也下决心戒了,只有酒是他的第二生命,年轻时常常喝醉,后来子女长大了,喝酒收敛了许多,偶尔醉了也只是侃侃而谈,再后来变成餐前小酌一杯,淡淡的醇香陪伴他终老。</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辆半旧自行车据说是单位配的,当属于他的专车了,除了上下班用,中午饭间则成了我练车的绝佳时机。初时连跨上座椅都办不到,只能斜脚在三角架上踩,父亲仅在最初扶了几把便不再指导了,全是我自己瞎练,摔跤破皮是家常便饭,但车技也飞速见涨,很快便能独自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了,但父亲并不满足,他要陪同我骑自行车回老家,43公里砂石路,还得经过险峻出名的十里河排,初时还能跟上骑在前面的父亲,剩余十公里左右时感觉屁股烧痛难忍,最后只能推车走完。自从迈出了第一步,尔后便能独自一人骑车自由回老家了,乃至成年后骑车数百公里探亲已经不在话下。</p><p class="ql-block"> 听奶奶说父亲是在寒冷的风雪夜躲在乡村废弃的糖竂里出生的,因为当时国民党还乡团到处搜捕共产党员身份的祖父,连累到奶奶东躲西藏,导致父亲出身时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少年时幸逢新中国成立,不再受地主、恶霸欺负,男儿茁壮成长、血气方刚,小学刚读完便来到矿山挑矿,差点成了矿工,后继续升学,初中毕业即出来闯荡江湖、与县公安局的招聘失之交臂,后得一南下干部赏识调进成立不久的师范学院,终生只在保卫科及工会两个地方,毕生精力奉献给了这所学校。父亲退休后也算安享了一段时间晚年,75岁那年出席在老家举办的林家省亲会,数百名林家后人聆听了父亲铿锵有力的发言,那是爷爷以及祖辈们的夙愿,或许这是自从旧中国我的老家被还乡团烧掠后在新社会里第一次有那么多后人聚集一起拜祭林氏祖先,父亲的笑容与声音留在了他自小居住与长大的地方。遗憾的是因成年后为养家又透支过多体力,到了老年,父亲身体渐衰,数病缠身,二度中风,幸得有母亲和弟妹们的悉心照料,并有他最宠爱的小白狗狗陪伴多年,当生命之光燃至尽头,父亲选择了“5.1”劳动节仙去,真如他勤奋吃苦、朴素无华的一生写照,让他的子子孙孙永远缅怀、敬仰、铭记。</p><p class="ql-block"> 父亲节依旧,可与父亲的见面只能在梦中了,愿亲人们所有的思念化作青烟,直上云霄,与父亲在天之灵悄悄娓语:“亲爱的爸爸,爱你,永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