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墙根下的黄昏（散文）

无边月

题记：老家的黄昏永远不曾老去，因为浮萍的记忆已经生根。不老下的黄昏，当根系行将腐烂时，我的记忆亦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垂垂老去～～～～～～

老墙根下的黄昏

文/无边月

图/自拍&网络图片



暮色是从老墙缝里渗出来的。红砖墙上的苔藓被最后一道夕照染成金绿色，我蹲在墙根下，看自己的影子和墙脚的狗尾草一起瘦成细线条。风过时，草穗上的绒毛簌簌往下掉，像谁把秋天的碎末轻轻抖落在砖缝里。

庄子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话我是在墙根下听懂的。小时候总在这堵墙下玩，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房子，看蚂蚁拖着草籽往墙缝里钻。那时觉得墙根的苔藓永远那么绿，就像奶奶腌在坛子里的咸菜，总也吃不完。有回在墙缝里捡到颗弹珠，蓝莹莹的，像把天空揉碎了塞进去，现在想想，那颗弹珠大概就是我弄丢的童年，滚进时光的裂缝里找不回来了。

墙根的老黄狗昨天死了。它从还是只奶狗时就蜷在这儿，见人摇尾巴，见猫弓背吼。夏天趴在墙阴里吐舌头，冬天缩在草堆里打盹，连尾巴尖的毛都磨得发亮。最后几天它总爱啃墙根的土，好像那土里头埋着它啃过的骨头。我摸它肚皮时，那点凉和去年冬天摸过的冻柿子一个温度。隔壁的白猫跳上墙头，爪子碰落了块墙皮，露出里头潮乎乎的青砖，像极了母亲老年斑密布的手背。这老墙、老狗、白猫，连同渐渐老去的父辈们，都是时代变迁中即将消逝的风景。

傍晚收衣服时，发现晾衣绳上缠着只死蝴蝶。翅膀是那种旧绸缎的灰蓝色，翅脉断了两根，像奶奶纳鞋底时绷断的棉线。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追着只凤蝶跑过整片稻田，它停在一座孤坟前——后来才知道，那是我没见过的爷爷的坟。原来有些追逐从一开始就指向终点，就像墙根的蒲公英，风一吹，绒毛飞得再高，最后还是落回这堆老土上。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流过墙根的雨水大概最懂，那不是水，是我们泼出去收不回的日子。

月亮升起来时，老墙变成块灰黑色的剪影。墙洞里钻出只蟋蟀，叫声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晃悠，像根没系紧的鞋带。我摸着石桌上的茶渍，那是前年秋天表哥留下的，现在干成了深褐色的印子，像道结了痂的疤。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老墙的砖缝里，也敲在我松动的牙床上。

墙角的蒲公英又结了籽，绒毛在月光里白得晃眼。忽然想起老子说“上善若水”，其实墙根的草啊狗啊蝴蝶啊，哪个不是这样？活着时吸足阳光雨水，死了就化成泥土，给别的生命当养料。老黄狗埋在墙根下，今天看见那儿冒出了棵小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夜深了，雾气漫过墙脚，把狗尾草的影子泡得发软。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慢慢站直，像株被露水喂饱的草。原来黄昏不是结束，是太阳躲到墙后面去了，就像爷爷躲进那座坟，老黄狗躲进那堆土，而明天早上，墙根的苔藓又会被晨光染成金绿色，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时候才明白，最朴素的日子里藏着最真的道理——墙根的每粒土都记得来过的生命，就像我们心里藏着的那些人，从来都没走，只是化了风，化了草，化了月亮底下的一声虫鸣。可当这片土地消失，这些记忆，又该何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