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难以淹没的诗情（四）北固山上忆稼轩

王木

北固山上忆稼轩

 

        北固山在镇江，我在扬州。镇江地处南北要地，向有“控楚负吴，襟山带江”的称誉。扬州与镇江只有一江之隔，正如王安石所说，京口瓜洲一水间。京口是镇江的古称，在长江的南岸；瓜洲是扬州古镇，紧邻长江北岸。王安石进京途经瓜洲时作了《泊船瓜洲》，袒露出他对家乡的眷恋和对权力的渴望，也有对变法失败的无奈。我在瓜洲也无奈，但不是王安石那种得失之无奈。而是在春风已绿江南岸时，我却不知如何过江。

        既然是一水之遥，过江的选择就很多，公路、铁路、轮渡皆可。铁路虽快，可两市的车站都较远。公路可乘坐大巴，可站点却较多。最佳选择还是渡船，既可领略长江大湾的浩瀚，又可以欣赏两岸秀丽的风景。在站点等待去镇扬汽渡的公交车时，巧遇了镇扬快客。虽有些许遗憾，但省去了等待和转换公交车的辛苦。当大巴进入镇江市内时，询问司机师傅去北固山在哪下车合适，司机很健谈。问我为什么来扬州，我说想看看北固亭。那有什么好看的？辛弃疾不是有《京口北固亭怀古》吗！你是老师吧，中学课本上有这首词。心想，这一定是位合格的中学生家长。我说不是，是对不起老师，上学时没学好来补上这一课。我们聊了很多。

        辛弃疾一身豪侠之气，一生酷爱填词。“东坡陆游辛稼轩，醉翁柳永李易安”，在宋代诗人排行榜上，他位居第三。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青玉案·元夕》，可能会有人不知道，可没人不知道稼轩这么美的诗句。于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可不经意的一回头，那心心念念的恋人，却站立于灯火寂寥之处。啊，是惊，是喜，还是心有灵犀？你寻找我，我期待你。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男儿平生最慷慨的事，就是挑灯看剑。在寄给好友陈亮的《破阵子》词中说，连做梦都回到了军营，在令人振奋的不断吹响的号角声中，把灯芯挑亮，反复看着手中的宝剑，时刻准备“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表达自己为收复北方失地，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的雄心壮志。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香氤氲浓郁，弥漫在空中，蛙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耳边。《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展示了一幅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田园画卷，诗人期待明日的丰收和喜悦，感受夏夜的宁静和美好。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描写一对白发夫妻，悠闲自得的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大儿子在小溪东边锄地，二儿子在屋里编织鸡笼。最喜欢那顽皮的小儿子，正横卧在溪头草丛，剥着刚摘下的莲蓬。多么温馨和谐的天伦之乐，多么温暖惬意的田园生活，被稼轩勾勒得那么甜美自然，生动有趣，恬静闲适。

        宋词的豪放，在他身上达到了巅峰。有人说豪放泒词，有文胜于质者，也有质胜于文者。前者典型例子是苏轼，词虽豪放，却文人气息过重，少了些家仇国恨的根基。后者的代表是陈亮，虽有家仇国恨做底子，但豪气过重而文采寡淡。惟辛弃疾词的豪放做到了文质兼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辛弃疾生在北方沦陷区，21岁时举旗造反，成了抗金英雄。声名大噪时，到南宋做官。他一生矢志北伐，却一直被主和泒打压，壮志未酬。到了晚年主战泒终占上风，65岁时任镇江知府，积极备战江防前线，却遭猜忌被降职调离镇江。由北方来到南方已43年的辛弃疾，复国壮志又一次落空，悲愤之情难以释怀，在一次登临北固山时，写下了《永遇乐·北固亭怀古》，这首千古绝唱:

 

            千古江山，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

            寻常巷陌，

            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

            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

            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

            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

            尚能饭否？

 

        辛稼轩站在北固亭上，南望京口，北顾长江，不禁感叹，三国时的英雄孙权已无处寻觅，他的风流余韵也早已被时光淹没。而斜阳映照的那条长满草和树，不大宽敞的小巷里，听人说是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当年起兵京口，讨伐叛逆，那可是军威赫赫，为统一中国立下了不朽功业啊。可他的儿子刘义隆却好大喜功，也想学霍去病封狼居胥山，于元嘉年间仓促北伐，却反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重创，大败而返。只落得站在山上北望魏军南侵，直抵扬州而“北顾涕交流。”来到南方已经43年了，登高远眺，依然记得在北方抗金，扬州路上的战火烽烟。不堪回首啊，当年拓跋焘南侵时，在长江北岸瓜步山（位于今南京市六合区）绝顶之上建行宫，大会群臣的地方，如今却成了百姓祭祀休闲的场所。沦陷区的人民安于统治。以至于对异族君主顶礼膜拜，真是历史的悲哀呀。还有谁会问，廉颇老了，饭量还好吗？和廉颇一样，老当益壮却报国无门，也只有凭此词抒怀了！

        同期，辛弃疾还填了一阙《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

            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在哪里可以看到中原大地呢？站在北固楼上远眺，不禁心生感叹。收回目光，眼前都是大好河山。过往那些舞榭歌台，风流人物，都在风吹雨打中散去了。从古至今，发生了多少国家兴亡的大事？往事悠悠，英雄不在，只有不尽长江滚滚东流。当年孙权19岁就做了三军统帅，西征北战，占据了东南一隅，称雄江东于一时。天下英雄，只有曹操和刘备配当他的敌手，难怪连曹操这样强大的对手都说，要是生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此典故出自《三国志》引注的《吴历》，一次，曹操在江上与孙权对垒，见吴军乘着战船，军容整肃，孙权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辛弃疾在此借用前半句，明赞孙权，暗喻当朝权臣，像不战而请降的懦夫刘表之子刘琮一样猪狗不如。

        稼轩此词通篇三问三答，互相呼应，感怆雄壮，意境高远。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相比，一风格明快，一沉郁顿挫。同是怀古伤今，写法大异其趣，都不失为千古佳作，足见辛弃疾丰富多彩之大手笔。

        清晨，沐浴着阳春三月的丽日，沿着花红柳绿，苍松翠柏掩映下的东吴古道，踏着青石板缓缓登上北固山。山不高，50余米而已，却陡峭险峻，三面悬崖，一面临江。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寺，甘露寺雄冠于峰巅之上，朝南一字排开。形成“山承寺，寺冠山”的特色。山下公交站名亦是“甘露寺”，而非“北固山”。甘露寺始建于东吴甘露年间，故得其名。寺院外墙上刻有南朝梁武帝，“天下第一江山”的题书。说起来，甘露寺远比北固亭名斐，因为这里有刘备召亲的故事。相传，刘备借了东吴的荆州不想归还，周瑜便定下美人计，用孙权妹妹孙尚香嫁与刘备为饵，以诱其过江扣为人质，夺回荆州。而诸葛亮将计就计，才有了吴国太相婿甘露寺，刘皇叔抱得美人归的千古佳话。周郎弄巧成拙，赔了夫人又折兵；刘备弄假成真，得了美妻又归蜀。籍此，甘露寺也誉满天下。因此，人们游览北固山，主要是看甘露寺、多景楼，孙权和刘备的试剑石、溜马涧，少有人关注北固亭。多景楼位于甘露寺的背后，是一座画梁飞檐的二层阁楼。古称北固楼，是古代万里长江三大名楼之一，与岳阳楼、黄鹤楼齐名。因孙权母亲吴国太在此相看的刘备，郡主孙尚香这里设的洞房，故又称“相婿楼”、“梳妆楼”。多景楼回廊四通，面面皆景。凭栏北眺，越过长江是瓜洲。转头向南，半城镇江收眼底。

        无论甘露寺多么宏大雄伟，多景楼多么通透名斐，都留不住我探寻北固亭的脚步。稼轩已作古近千年，不知我们的脚步能否在此重叠。穿过甘露寺，见后峰东北角绝顶处有一座由四根石柱擎起，翘角飞檐的小亭，以为是北固亭，但匾额上题的是“祭江亭”。亭旁有石刻的简介：

 

        祭江亭，又名凌云亭、北固亭、天下第一亭。相传孙尚香知道刘备病逝白帝城后曾在此祭夫投江，故称祭江亭。辛弃疾曾登此写下千古绝唱，《永遇乐·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还真是北固亭，如无介绍上哪去寻。此亭与想象中的雄伟大相径庭。后来得知，此亭为明末崇祯年间重建，辛弃疾当年登临的亭子是什么样，建于何年何处不为人知。

        此地虽难寻辛稼轩的足迹，却仍存《永遇乐》怀古之余韵，此行也算如愿了吧。记得与快客司机聊天时问过他，刘裕曾经住过的那条寻常小巷还有吗，在什么地方？他的回答很实际也耐人寻味，说，你别太上头，早就没了，即使有也是假的。联想到在南京时，曾想去六合区寻找佛狸祠，看看如今是否还有祭祀的习俗。后经打听才知道，佛狸祠早已被开山采石所毁，连遗址都不复存在了。同“寻常巷陌”一样，幸好事先打听了一下，才没有枉费时间到处乱跑。历史就是历史，虽然有些事件已无痕迹，只要书上有记载，心中有记忆，就很欣慰了。任何古迹都无法永远留存，随着时间的推移，古迹终将消亡，现实则成历史。

        在商品经济的推动下，复古仿造之风大行其道，唐街宋城，明清小镇风行于江南塞北。在商家的鼓噪下，唐装汉服，凤冠云髻，充斥人们的视野。扮成皇宫佳丽，自以为很美的少女们，徜徉于老街古巷，招摇在闹市景区。推崇者美其名曰，这是穿越千年的繁华与寂寞，描摹在玉体之上的美丽历史。这场商业盛宴，不知有多少无畏者被有心人饕餮，还乐此不疲。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悲恸，亦或悲愤。

        京口水深，北固山险，拦不住我探寻历史的脚步。告别了辛弃疾怀古之地，继续南下，寻访会稽山阴之风流，东坡治湖之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