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遗游记】 ‍苏州留园·长留天地间

孙秋克

五月中旬，天清气朗，我们决定用一天的时间，从七里山塘到留园游览观光。原因很简单：两地相距不远，足以优游从容观览。再设想江南水乡的悠悠韵味，移步换景为古典园林的别样风情，定然会增添“寻宝”的乐趣，于是更想去领略这两个景点的魅力了。如果说姑苏的历史一半在山塘，而“山塘始祖”白居易留下的遗风至今让人着迷，那么留园作为中国四大园林之一，其蕴藏的历史意义、古建艺术及文化价值，同样不可走马观花，匆匆来去。

据说清代园主盛康购得这座园林后，在废墟中发现了“长留天地间”的石刻匾额，故为园林改名留园，借此赋予其独特的意蕴。另有谐音改名说：盛康购得原为刘恕所有的寒碧山庄，因“留”与“刘”谐音，且园子经兵燹战乱后留存，故改名“留园” 。“长留天地间的”匾额为篆书，镶嵌在留园入口长廊尽头敞厅西北门楣上。匆匆走过的游客，往往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去留园之前我查阅到清代吴研因有诗《春去后游留园八首》，其一云：

不信芳春去便休，

骑驴出郭访林丘。

名留端的留谁住，

更叩园门一索求。

诗歌很有意味地道出了寻访留园的心境。诗人遗憾未能踏春，而我在初夏时节进入留园，时令相近且情怀一也！这就是诗歌历久犹新的艺术魅力。

留园自有其历史沿革和演变‌的轨迹。这座园林至今已有430余年历史，始建于明代万历二十一年（1593）。这是园主太仆少卿徐泰时罢官归乡后，在金阊门外旧有房产的基础上建造的一座私家园林，当时取名为东园。时至清代，东园在嘉庆年间为刘恕所得，扩建后更名为寒碧山庄。同治十二年（1873 ），一说光绪二年（1876），山庄又转手为盛康购买，扩建后改名留园，以寓“长留天地间”之意，而后此园传于其子盛宣怀。

从明代到清代后期盛康的年代，留园多次易主改名，见之于明确记载的主人共有四位，其间传承断续，园林曾为荒园一片，断井颓垣，荒烟蔓草。因此，留园现有的规模和长成的模样，是自徐氏建东园以来人们数百年的接力，其中盛氏父子两代所建尤为重要。故就其建筑风格而言，留园是清代建筑艺术的精品典范。

盛康（1814～1902）‌既是清代官员，也是实业家，亦是常州望族盛氏家族的中心人物。他购买留园后将其扩建为兼具园林美学与社交功能的私家宅邸。我想，当盛康为前园改名留园时，心中一定慨叹人世沧桑，唏嘘人生多变，从而希望自己拥有的这一江南园林建筑精品，能够不受命运捉弄而与天地并存。他为留园题联“历宦海四朝身”，反映了其退隐后在异乡建筑留园的隐逸心态：

历宦海四朝身，且住为佳，休孤负清风明月；

借他乡一廛地，因寄所托，且安排奇石名花。

盛康留园于天地间的愿望一直为其后代守护，得以延续却是在多年后—— 1953年苏州政府结合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开始了留园修复工程，使这座四百多岁的园林成为文化遗产保护的典范，名列中国四大园林、国家五A级风景名胜区，并在1997年作为以拙政园为首的苏州古典园林之一，入选《世界遗产名录》。

（图为以五峰仙馆为代表的留园当代修复奇迹）

历经数百年兴衰史的留园，自有其成为中国古典园林杰出代表的建筑艺术特色，以及承载的深厚历史文化内涵。如果一一道来，恐怕得成长篇大论，故只能按栽个人的观览感受，择其要而述之。

留园的园林建筑之美，首先表现在其独具匠心的空间布局——由700米长的曲廊把全园中、东、北、西四个内容和风格不同的区域串联起来，在其间进行丰富多彩的建筑艺术变化，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不时给人带来惊喜和赞叹。

留园中部最引人瞩目的是一池碧水清波荡漾，环视周边，风景开阔。小山奇石、楼阁亭台错落有致，林木葱郁，倒映水中。在湖边放眼四望或穿行其间，可感江南园林移步换景的建筑精髓，可观富有层次的美景展现。中部区域景观之奇丽，可谓留园精美而又大气的风物形象之集中表现。

涵碧山房与明瑟楼是留园、也是其中部景区著名的建筑。它们并肩临水而立，形似韵味优美的写意画舫，让人生发出许多遐想。据说夏季荷花盛开的时候，池塘尤具诗情画意。不知今年我能否赶得上这一美好时节？但愿。

留园东部‌景区由比较密集的建筑群组成，以五峰仙馆（楠木厅）和林泉耆硕之馆为代表，体现了清代建筑艺术所达到的高峰。馆中的装饰典雅精致，散发出浓郁的文化气息，使人一时驻足不前。

五峰仙馆‌是园内最大的厅堂，全堂由楠木构建而成，以轻纱隔窗嵌以丝绢画作，产生虚实相生之感，把国画艺术的这一重要审美标准，付诸于园林建筑实践。𨀉立窗下，忽然想起《红楼梦》中审美眼光很高的史太君贾母，指点用软烟罗中银红色的霞影纱（也即茜纱），为林黛玉更换窗纱，以映衬潇湘馆翠竹的那段描写。

林泉耆硕之馆是留园东部的重要建筑，为清代盛氏所扩建，以“一屋两翻轩”的鸳鸯厅结构而闻名。山林泉石伴以德高望重的“耆硕”，表明这是隐逸文人名流的雅集之所‌。江南文人此风之盛，于此可见一斑。

馆内南北悬挂两匾：北匾“林泉耆硕之馆”，南匾“奇石寿太古”。据说正间屏门刻有吴趋散人书《冠云峰赞序》，这次游览未见，可能是遗漏了，留待以后再访。

留园中部角落有一座重檐歇山的两层小楼，名为“自在处”。此名源于《法华经》中的“心得自在”一语。四大皆空、心无挂碍，反映了园主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上图是东部景区的“东山丝竹”砖额，为清代大臣任道镕所题，位于东部林泉耆硕之馆南院的门楣上。此题源于东晋政治家谢安隐居东山时，携丝竹乐器游玩的雅事。这个形象后来成为古代隐逸文化的一个象征‌‌。

君子所履亭的对联以窗置景，窗外有数杆翠竹摇曳生姿。亭名取自《诗经》中的“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意思是这里是君子涉足之地。对联不详题、书者，联语云：“今日还宜知此味；当年曾记咬其根”——意谓咬得菜根，安贫乐道，这种君子的性情，古今尤然。

“亦不二”亭位于留园东部景区贮云庵南面，其名出自《维摩诘经不二法门品》，意为入道法门，不可言传，直接可矣。亭上月洞门半亭正对贮云庵内的观音像，原是学佛之所，故用佛教语题之。

贮云庵位于留园中部景区，与“亦不二”相对，联语颇有意趣。

西部景区舒啸亭

西部景区至乐亭

留园的西部景区以山和亭为主，北边堆土为山，山上有舒啸亭和至乐亭。山上种植了许多枫树，山前溪流两岸多种桃花。可惜初夏桃花早就谢去，枫红则要等待深秋，唯沿溪而行，林木葱郁，流水潺潺。

（沿溪而行的古装美女）

留园的北部‌景区称为“又一村”，可知其景以田园风光为主。宋代诗人陆游有诗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知这里的“又一村”之题名是否有关，但游览至此，大有又入新景之感。

又一村中又有盆景园的数百盆精美盆景，表现了苏派艺术的特色，把自然气息和人文意趣融为一体，让人徜徉其中，不舍得马上离开。尤为巧妙的是落地盆景化小为大，把山石池莲集为一体，既有盆景的美感，又完全突破了“盆”之局限，是我见过的盆景中最印象最深刻的。有位古装美女在此从不同的角度，变换不同的姿势摄影。等候不及，只好将其入镜，感觉倒也不错。

留园的西部‌景观主打山林野趣，造型生动自然的假山叠石和葱郁茂盛的竹林亭子两相结合，营造出古代士人文化幽深清雅的意境，当你步入其中，恍若身在世外。

古代书画艺术论有“尺幅万里”的讲究，如里把留园看作一幅山水画，它无疑形成了一个精美的长卷，在精微细致的一山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一花，一门一窗一屋，一径一角一亭中，展现出吐纳风云，舒卷天地的宏大气魄。

留园风景观之难尽，赏之无穷，除了在整体分区布局上的特点外，它还有其镇园之宝，让各地游客得以在短暂的时光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相传留园有“三绝”（亦称“三宝”），何为“三绝”，意见有所分歧，我认同大理石屏《雨过天晴图》、冠云峰、鱼化石为留园“三绝”的说法。

“雨过天晴图”为留园前身、东园园主徐时泰所得。这是一座天然的大理石屏，产于云南点苍山，直径约为今1.4米、古代的四尺余。这块罕见的大理石珍品，完整地表现了大理石来自天然的风采，活现为一幅灵秀的山水画。石面上群山环抱中矗立着悬壁叠嶂，山下流水潺潺，瀑布飞流直下，上端流云飘动，正中日月照耀，观之令人惊叹造化之奇绝、大自然鬼斧神工之神妙。大理石屏陈列于五峰仙馆中，增添了馆藏独特的艺术和历史价值 。

大理石出自云南大理点苍山中，故又名｜点苍石。其石美在自然天成，宛如山水画一般，完全吻合国画咫尺万里的美学理念。正如明代进士陆深的《俨山集·大理石屏铭》所说：“一屏盈尺，中有万里。” 嘉靖年间云南督学张佳胤的《石屏歌寄王元美》咏叹道： “五色氤氲夺万象，珠岩片片皆文章。”乾隆御制诗《题大理石屏》细致地描绘了大理石上的山水胜景，夸其天工之巧，胜于水墨大师的画作。

（今大理石屏天然画面网络截图）

古代把大理石从云南搬运到内地极其艰难，所以明代以来大理石做成的屏风和床、桌、几，以其尺寸的大小而成为财富和地位的一个标志，五尺以上者尤为稀罕。在《金瓶梅》中，西门庆购得一座三尺阔五尺高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他稀罕得很，“把屏风抹干净，安在大厅正面，左右看视，金碧彩霞交辉。”自明代嘉靖四十年云南巡抚蒋宗鲁上《奏罢屏石疏》后，朝廷曾长期禁止采运五尺以上的大屏石。蒋宗鲁奏疏中提到嘉靖十八、十九年开采大屏石，未至百里，大半损缺，沿途丢弃，剩余的两年后才运到北京。嘉靖三十七年取三尺五寸的大理石六块，从大理至小孤山，三百余里地足足走了半年，所过之骚扰，至军民啼泣，故奏罢开采，以纾民艰。蒋疏奏准，此后取采屏石，规定高不过三四尺。

由上述资料可见，留园中这块徐时泰得自嘉靖年间，直径约四尺的石屏，身价真是不同寻常。

冠云峰‌是高达6.5米的江南太湖石孤品，专家品鉴以“瘦、皱、漏、透”四字总结之。其石辅以冠云楼、冠云亭，构成留园著称的一个形象视觉焦点。相传冠云峰是北宋末年朱勔在洞庭西山采集的花石纲之遗物，北宋灭亡后这块太湖石随船南渡，几经辗转而沉眠于江南烟水之中。明代嘉靖间疏浚河道时，水落石出，方见天光，初建园者徐泰时得之而置于留园的前身东园。清代盛康购得此园时望见石上云气升腾，于是据北朝郦道元《水经注》中的“腾云冠峰”之意，为这块奇石命名。

读过《水浒传》花石纲故事的人，见到冠云峰可能会引起联想。我们游览时一阵雨过，并不影响游兴，只见冠云峰下游客趋之若鹜，指点拍照者络绎不绝，好不容易等到游人散去，才能抽空拍照。

鱼化石陈列在冠云楼一楼正中的墙壁之上、匾题"仙苑停云"之下，罩有长方形的玻璃镜框。鱼化石的石面长4.6米，宽1.25米，据说里面有20来条长十余厘米的鱼类化石，距今已有一亿四千多万年的历史。许多游人拥挤其下仔细辨认，然而看得到鱼儿与否，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或者跟着导游的电筒光所示去看，这情景让人不禁一笑。至于这块鱼化石的来历，则可能是晚清时期园主扩建留园时，采自浙江建德地区，为稀世罕见的化石珍品。

留园也是传统文人的雅集之地，700米长廊中镶嵌有不少历代名人的书法名作。因为保护文物而罩之以玻璃框子，故拍摄时受反光影响，今天没带偏振镱，拍不出好效果，所以我们没拍照。上图来自网络，明显可见玻璃罩的反光。

北部景区的北学房

中部景区楼群一角

谁扮仕女抚瓶花

谁悠悠走过古门墙

留园，风光旖旎，却不留人。无论你兴尽与否，届时都得离去。然而只要它长留天地间，你四季皆可去那里寻觅不同的景色，从而生发不同的情愫——人间有景如此，足矣！留园自会敞开怀抱，迎接四方来访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