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风景

乡下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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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风景

口杨国林

一

我注视着这张柳叶形地图，被山西的地理形态所震惊。东侧是巍巍太行，西侧是莽莽吕梁，南横王屋中条，北卧太行余脉恒山。四面环山，高峰万仞，中间汾水流淌，纵贯南北，三晋大地，一平如坻。群山护卫之下的三晋大地，鲜遭兵燹之祸，传统文化得以保存。所以至今有地下看陕西地上看山西之说。

自古以来，威胁我中华者，北方蛮人也。因此北部大山成为入侵者的天然屏障，以雁门关为首的十八隘口是捍卫我中华的雄关险要。

春风终于陪我越过太行的崇山峻岭，来到雁门关。迎春花已经开遍了太行山，山下的田里，农人开始新一年的耕作，这里那里，春意处处流淌。雁门关却稍显冷峻。巍然的关门襟抱两翼肃穆的群山。山脊上绵延起伏的古长城，虽然残垣断壁，仍然难以掩饰往日的峥嵘。远处的烽火台在云间若隐若现，傲然面对雁北的无垠大地。朔风裹着塞外的春寒沿着两边陡峭的山谷漫涌而来。峭壁上的松枝微微颤抖。

啊，雄关。

我沿着那条石板铺就的逼仄的石板路，登上关门楼。关楼的旁边，悬架一巨鼓，重捶之下，山鸣谷应。想见，将军帐中坐，沙场百万兵。此刻那些典籍中的人物，鲜活起来，走进眼前的屏幕。

二

首先出现李牧的身影。他是战国时期赵国的名将。军人世家，年少从戎。将军百战，青史留名。他镇守雁门关，北壁匈奴，施计诱敌深入，一战歼敌十万。打出边境安宁，匈奴闻李牧而丧胆，只能退居草原沙漠，老老实实观赏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此时内地告急，李牧挥兵南下，抗击强秦。秦国名将王翦，在李牧的打击下屡屡败北。秦面对李牧无可奈何。这时郭开出现了。他是赵国两朝相国，两任国王的宠臣，其奸侫之名，决不在秦桧之下。秦国用重金贿赂郭开，郭便罗织叛国罪名诬陷李牧。昏君不信忠良信佞臣。李牧被剥夺了兵权，但他没有屈服，可是最终还是被赵王派人暗杀。可惜一代忠良，最后一滴血洒在他曾经用生命捍卫过的土地上。李牧死后第二年，赵国亡。亡于秦。

秦之强，强在秦王。

秦王身材高大胸怀万夫，治大国若烹小鲜，然，实非小鲜也。地地道道中式大餐。国人食用久矣，至今口有余津。秦朝虽然短暂，但秦王的治国理念和他的秦制，却成为后世独裁者的楷模。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临天下，乾坤独步。赫赫威权，英雄豪杰，车夫走卒莫不垂涏三尺。不要说刘邦朱元璋这样的下九流出身，既使被后人百般赞誉奉为明君的李世民为了上位，血溅玄武门，骨肉相残，残忍至极；宋太祖陈桥兵变废黜幼主，上位后杯酒释兵权，把背信弃义注释得淋漓尽致；被誉为康乾盛世的康、乾，为维稳大兴文字狱，伤及无辜的生命莫不以万计。至于他们的私德，个个衣冠禽兽。

一部连续剧上演了二千多年。

李牧当然不是最后一位。

李牧之后，出场的是李广，同为李姓。飞将軍。也是在雁门关抗击匈奴流血流汗的壮士。王昌龄笔下”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李广。李广李牧有许多相同之处，工作相同，死法相同，均死君王之手。死因：李牧，谋反，历代为杀头之罪；李广误战机，违军纪，以死赎罪。相比之下，宋代杨家将镇守雁门关，血战金沙滩，以身许国，滿门忠烈。庆幸的是杨老令公和他儿子们战死沙场。他的后代寡妇征西杨门女将天波府的宏大叙事，影响至今。

稍后的岳飞却命运迥异。自幼其毋背刺"精忠报国"，他一生恪守母训。他骁勇善战，所率之部称得上虎贲之师。可惜岳飞虽然武艺精尽深谙兵法，然武夫而已。军队称岳家军，朝庭何在？目无组织，这是一忌；岳家军势盛，所向披靡，有尾大不掉之势，是为二忌；口口声声靖康耻，迎二帝，这不是轴吗？你迎两位先帝回来，我赵构做什么，是为三忌。事不过三，上，遂起杀心。十二道金牌招回岳飞。血洒风波亭。岳飞精忠报国的回报。状元秦桧先生当然不是主使者，执行者而已。如今老两口子还跪在那里任世人唾骂，也是千古冤案。

我想起那个远在欧州的凯撒。作为能征善战的将军，常年征伐境外，战果辉煌，声望日隆，引起元老院不安，向他发岀通谍。此时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回去接受元老院审判，可能判死；二是带兵越过卢比孔河，但可能引发内战。他选择后者，把命运抓在了自己手里。从此世界诞生了罗马帝国。

三

我独步雁门关城楼，放眼开去，两侧山脉逶迤，伟岸高耸。巍巍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在冷兵器时代确乎如此。连绵陡峭的群山是天然屏障，大雁南飞尚不得过，来犯之敌只能望关兴叹。到了热兵器时代，情况大变，雄关天险再不复存在，飞机铁甲大炮的肆虐之下，坚隘险阻，瞬间土崩瓦解。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叶，披坚执锐的日本武士，为了占领全中国，实行战略迂回，突进雁门，同时向十八隘口的娘子关平型关等处攻击。于是太原会战打响。会战的核心战役是忻口会战。兵团级的战役。双方投入兵力几十万，一场血战，天昏地暗。此役国军军长郝梦龄、师长刘家麒壮烈殉国。山西全民参战。据统计，整个抗战期间，山西伤亡人数近300万，占其总人口两成以上。八路军总数一半以上是山西兵。故49年后，中央政府颁行十年不征山西兵的政策。当年阎老西治下的山西是民国政府的模范省，在抗日救亡的烽火中，向世人展示的是威武不屈的一幕。这个军政全能的山西督军，兵败台湾后，曾官至行政院长，致仕后，以养鸡维持生计，晚景令人唏嘘。

我们少时教科书上的平型关战役，是忻口战役一部分。八路军以一齐装滿员主力师（一部分借调兄弟部队）的军力，打的是日军一个旅团二千余人辎重部队。

平型关是一条狭长山谷，两侧高山耸立。只有南北两端的进出口。打伏击战的绝佳之地。日军三蒲敏事旅团长，日本士官学校出身，且久经战阵，他未必看不出地理环境的潜在危险。可是为了快速完成机动，与友军会合，武士道的骄横使他把兵家之忌放在一边。再说，大日本皇军根本没把黄皮拉瘦肩抗老式步枪的中国军人放在眼里，何况成年钻山沟子的八路。于是他率领他的辎重部队大摇大摆钻进山沟，钻进八路军的伏击圈。

当然，他错了，狂妄注定要付出代价。此时，国民十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长林彪将军那双鹰隼般的目光像一双利剑射向山谷。他冷冷地扫视一下伏击战场，一支支隐蔽中的枪口对准骄横的日军，只待一声令下。他对自己的杰作感到滿意，嘴角掠过一絲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没有立刻下达攻击令。他在等待。等待延安的电波。迟迟未到。还等下去？战机稍纵即逝。军人的天职战胜政治的纠缠。他下了攻击的命令。据说，下令前他甩掉咬了一口的冻萝卜，爆句粗口：不信咬不掉他一根鸡巴。平型关一战成名。后来林彪及摩下将士从东北的白山黑水打到南海的天涯海角，纵贯南北，血染半壁江山，可谓居功至伟。可是，那个魔咒仍然如影随形难脱窠臼。建政后，伟大领袖没有忘记这位心腹爱将，把他从隐居中请岀前台，先是做兵部首长，后来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中，他又成为仅有的副统帅。谁能想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红得发紫的天才会仓遑岀逃死在塞外的温都尔汗。至今背负恶名。

四

雁门关后有一条简易山路，路旁有一小院，依山两栋窑洞，一栋南北向，一栋东西向，呈丁字。群山庇护之下，异常安静。这是个驿站。这里曾经住过两个女人。两个名人。一个叫王昭君，另一个叫叶赫那拉慈禧。

昭君出塞的故事，载于汉书。元帝时，匈奴乎韩邪单于入朝求为汉婿，元帝下诏昭君（名嫱）出塞嫁与匈奴。寥寥数语。史实比后世留传的故事骨瘦得多。经后世民间演绎，昭君岀塞的事迹愈益丰滿，几为传奇。昭君生于布衣之家，相貌出众，有诗为证：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杜甫），还是个文学青年，写过一首诗叫《怨词》其中有如下的句子，“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苍桑"，“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河水泱泱”，寄情秋木高山流水倾诉远离故土之情自叹身世悲凉。婉约可人。美貌才情于一身的奇女子，入宫数年，却不得见御。也难怪：后宫佳丽三千，圣上一己之身岂能光顾周全。于是侍寝的太监和相关人员起的作用便很关键了。没有照相技术，太监既使口吐莲花也难以描述宫女的一颦一笑。于是专为宫女画相的御用画匠出现了。圣上据画像钦定侍寝者。而这个王昭君自恃貌美才高，没把画师放在眼里，那就别怪画师无情了。画上的平庸村妞当然入不了滿目风光的圣上法眼。至于杜诗提到的君王不自持，已是匈奴娶亲时的事了，元帝初见昭君，惊为天人，心中暗悔，为时已晚，天子言出，焉能失信？以后便有了元帝怒斩画匠的故事。

锁怨深宫，春色渐消，可怕的白头宫女劫数悄悄逼近，此时匈奴向汉帝求亲，昭君以此一搏选择出塞北嫁。从锦衣玉食的皇家宫殿北上朔风怒吼的大漠。其不甘平庸勇与命运相争的品格，令人钦佩。始料不及的是乎韩邪那厮是个家暴男，动辄对昭君施以拳脚。两年过去，乎韩邪死，悲情继续上演，按照匈奴习俗，夫死要下嫁其亲生长子。这种恶俗在文明社会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可是一灯如豆，无力照耀周边黑暗，四顾茫茫惟有瘆人的狼嚎。无助，只有屈从。十一年的岁月。悠悠。在35岁那年，香消玉殒。她被葬身大漠，墓为青冢。宋代大诗人王安石写诗叹道：边塞萧条霜雪寒，无人夺土赖红颜，谁怜青冢长南望，一曲琵琶恻恻弹（青冢，昭君墓）。概括了昭君凄苦悲情的一生。

后世对王昭君无疑是崇敬的，把诸如民族和解挽救汉室于垂危等头衔一并加在她的身上。其实难免盛言之下。早在元帝之前，武帝一朝，连年对匈奴用兵，卫青霍去病率大军横扫漠北，打得匈奴俯首称臣。到了元帝时，两家边境一派安宁。和亲政策一直在继续。为了两家世代和好，大汉皇帝不会在乎一两个宫女命运。但是无论如何，昭君出塞在客观了促进了民族和解，边境的安宁得以延续。这应该是后世的人们对王昭君不吝赞誉的原因。

五

前边昭君出塞，后边慈禧进关。前后隔了两千余年。京城被八国联军攻陷，慈禧带着宫中一干人等，一路狼奔豕突，出居庸关进雁门关，到了山西地界心绪初定。雁门十八隘据险可守，三晋大地富饶流油，巴结她的地方大员尚在，老妪开始放松。脸上的菜色慢慢润成红色，威严重新回到身上。亲切地招见晋商，后者向她提供了数十万两白银。安全无虞，饮食无忧。剩下的日子，乘着大轿游山玩水一路欣赏汾河美景。到达此次逃亡的终点一一西安府。在龙生的地方，面对先祖，这个独裁者没有思虑如何改变日衰的国运，而是严旨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于是，辛丑条约签订。先哄好洋人别再舞枪弄炮，然后御驾回京，继续一言九鼎的神仙日子。

举凡慈禧秉政40余年，除同治中兴（和慈安共同执柄）之外，乏善可陈。在大厦将倾之际，打岀民族主义招魂牌，怂恿义和团一干愚众向列强开战，想不到的是天神附体的拳众肉体，经不住机枪子弹的穿射。20余万拳众加上十万余御林精兵凡30万，在2万八国联军攻击下，溃不成军，血流飘杵，把紫金城暴露在机枪大炮前。于是这位老太婆不得不携夫挈子"西狩"。她是寡妇无夫可携，倒是带着早被她废黜的儿皇帝。

我想，八列强并未真想颠覆这个政权，只想煞煞这个狂傲无知老太婆的威风，要不，纵然是雁门天险，也难抵洋人的钢铁和化学。也可能是联军统帅瓦德西缺乏后来麦克阿瑟将军的政治韬略，要不，在黑洞洞的枪口下，中国被改造成另外一个社会也未可知。会领先日本步入现代文明，省下后来的百年探索。瓦德西一介武夫，进北京不久就滚到了赛金花的绮罗床上。

中国的独裁政权上演的剧本，一般分为上中下三部。上部叫暴力夺权，中部叫暴力维稳，下部被暴力推翻。从古至今独裁者从生至死的铁定逻辑，概莫能外。

自辛酉政变实际操控朝政以来，虽然治国无能但历经宫庭血雨腥风，慈禧权谋手段炉火纯青，成为权斗中的高手。不但一一翦除政治对手，而且培养了一批精明能干的奴才，比如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李鸿章者，均是力挽狂澜的存在。这些鹰犬，使得慈禧的权力得以苟延残喘。后世伟人也曾称赞她是政治高手。

她用曾剃刀扑灭太平天国的燃天大火，用李鸿章签署《马关条约》、《辛丑条约》。北边老毛子也张口等着呢，把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甩给它，就当喂了熊瞎子。拿钱摆平的事都不算事儿。革命党则是心腹大患，他们煽动吃瓜群众造反，要推翻朝庭，要革老娘的命。她那本已衰弱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起初，公车上书，几个书生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儿皇帝勾肩搭背，尚能容忍，偶尔还垂问几句，以示仁宅宽厚。可是这几个家伙竟然把手伸向手握重兵的袁项城，意欲何为？幸亏老袁是自已人，要不，后果难料。不再仁慈，果断出手。戊戌六君子全部落网，未经审判即刻押赴刑场问斩。据说，杀谭嗣同用的是钝刀，每刀下去都不致命，犹如锈锯割肉，慢慢一一死去一一如果不是先帝爷废除凌迟法，老佛爷非得3600刀割死谭嗣同不可。因何如此痛恨这个谭公子？其父谭继洵，乃湖广总督，位高权重。儿子叛逆，老子难脱干系，虽然找不到怂恿庇护的证据，无法治罪，但不能让你好过，让你看着老娘的手段，锋刃就架在你儿子还长着茸毛的脖子上，慢慢切进。什么意思，你明白。杀人诛心。也是杀鸡儆猴的意思：任你是封疆大吏朝庭重臣，逆我者，亡。庙堂之上，噤若寒蝉，任凭那只爬滿青藤的的老手，自如地挥起屠刀，一个个年轻壮美的生命，瞬间灰飞烟灭！

其实，谭嗣同在被捕前是有机会逃跑的。（而且七君子之首的康有为已远遁日本）可是他选择死亡，有殉道的意思。想以一己头颅，焕起民众的觉醒。没想到的是，当他的囚车押赴菜市口刑场的途中，沿途市民争相围观，非但没有同情和怜悯，却把寡蛋烂菜帮纷纷向他投掷……

当然，尽管是屠刀和血腥，也难以维持一个没落王朝的稳定，庞大的滿清王朝迅速土崩瓦解。可是它的主人，这个老妇人，却是死在床上。病死。时年74岁。她生前曾留下一首诗：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于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慈母情跃然纸上。难以想象，当她高举冷森森的屠刀砍向一个个生命的时候，是否想过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

雁门关在料峭寒风中静默肃立。任多少风霜雨雪。像一饱径风霜的老人，含一丝嘲讽。笑看南来北往的人们，笑看人间一岀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