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208)

铁丁

<p class="ql-block">   ①</p><p class="ql-block"> “上回我们进到二十七页,“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南阁子,——且何谓阁子也’……。”我说这句话写得很好,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见。“闻姊家有南阁子”,忽然一折,来了“且何谓阁子也”这么一句。我们想想本来要说的话可能另是一个样子,话说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带了一带:“南阁子是甚么?”自己问自己,说出了口,问姐姐:“且何谓南阁子也?”这写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觉得“且何谓南阁子也”前应加一个破折号。……”</p><p class="ql-block"> “底下,因势利导,我想从此出发,说说归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态度与一般人有甚么不同。我思想活泼,嗓音也清亮;但是,看一眼下面那些脸,我心里一阵凄凉,我简直想哭。他们全数木然。……一种攻不破的冷淡,绝对的不关心,我看到的是些为生活消蚀模糊的老脸,不是十来岁的孩子!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整个的社会。我的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无所攀泊,无所依据,我的脑子成了灰濛濛的一片,我的声音失了调节,嗓子眼干燥,脸上发热。我立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画出来的树。用力捏碎一支粉笔,我愤怒!”</p><p class="ql-block"> 讲演的人,讲课的人,就怕下面没人听。不听也就罢了,最怕小声聊天,这对演讲者讲课者是打击。更严重的是冷漠,你讲或不讲,跟他无关,他像雕塑一样一两个钟头连表情都没有变化,这简直就是羞辱了。所以,但凡有领导讲话,乖觉的就拿笔假装做笔记。至于是画画还是神飞天外,领导是不追究的,领导要的是面子。前些年某些会议上,有被拍下睡觉者,是头天晚上通宵打麻将了,还是外出打野食去了?但他是真困了,否则领导讲话他不该闭眼呀。</p><p class="ql-block"> “有时就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当垃圾中忽然发现一点火星;即使只是一小段,三句,两句;我赶紧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来,烧起来。我捧出这本卷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我狂热得不计较别人的眼睛怎么从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时我是骗我自己,闪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种什么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嘲笑,使我的孤独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欢喜仍是完满的,长新的。”</p><p class="ql-block"> 他在看到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的文章里说到家里儿只小猫,一回家她总先去看看小猫,跟它们玩半天,她说她老想小猫要是老不大起来多好啊。他看到她有写作的天赋,就欣喜若狂了。</p><p class="ql-block"> 好的为师者,大概都如此吧。</p><p class="ql-block"> ②</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偶然,我发现几个诗人喜欢一个比喻,喜欢用飘动的旗子说出向往,期待,或其他甚么的种种感情。用旗子形容一颗心。……平时能够引导人,招邀人的,或者应推乡社做会时飘在十里方圆最高的树上的长幡吧。但那毕竟是幡,不是旗了。而且即是有幡,因幡而扬头,挺胸,眼睛有光的,多半是有诗人嫌疑的人。至于喜欢船上的旗,海上的旗,在无边广漠之中的一小片颜色。那你比一般人不同,你非得是诗人不可。诗人,大家要你住到旗子上去呢,一—喔,我这是胡扯,一个恶劣的小丑打诨,我只是看到两个字,“心旌”,在这两字之间徘徊了一下,想了一点东西。</p><p class="ql-block"> “旌”我想是旗一类的东西吧。“心旌”,我觉得这两个字原来很美。可是,可是现在这两个字死了。我们通常只还有一句话:“心旌播荡”。面“智识程度很高”的人的口中大概没有这句话;若说这一句话必伴以一个嘲讽的扁嘴,一种滑稽之感。这果然滑稽,一说这个大概容易想起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只想到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没有人想到“旌”。若干年后连那句“心旌摇荡”也会没有的,因为唱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的人又将唱现在的“智识程度很高”的人口中的话;至于那时的“智识程度很高”的人则不晓得说些甚么东西了。字就是这样死的。</p><p class="ql-block"> “有些字,比较活得长些,但只剩个壳子,本身已无意义。比如“清新”这两个字老出现在我认识的一个说话根本完全没有意义的人的口中,“空气很新”,“头脑很清新”,我不相信他感觉到“清”,尤其是“新”;他整个是既不“清”,也从来没有“新”过的人,他没有尝到空气,也绝无头脑。字死在人的嘴唇上。”</p><p class="ql-block"> 读到这里时,我有些小小的震惊,因为我从未比较这两个词。幡令人想到哀恸,旌旗则令人想到斗志。虽然旌和旗也有哀恸和悲壮,但总归还是斗志。有些字死了,它的精神还活着,比如旌字;有些字活着,但它已经死了,比如小姐。</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