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窗子以外》（上）

包克智

《窗子以外》（上）

《窗子以外》（上）

民国二十六年的夏，我常坐在阁楼临窗的藤椅上，看铁纱窗格子外的世界。那窗玻璃裂着细纹，像道永不愈合的伤，把我的目光与楼下的市井烟火，隔成两个时空。

阁楼是父亲留下的旧物，地板踩上去咯吱响，墙皮剥落处，露出当年西洋墙纸的边角，泛着黯红的光。我穿件月白苎麻衫，袖口沾着前些日子研墨时溅的黑点，活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右手边铜胎珐琅香炉里，沉水香正悠悠吐着烟，把窗外透进来的光，熏成淡青的雾。

我自小读着四书五经长大，又因父亲曾留洋，也接触过些西洋学问，可这些知识，在这动荡的年月里，像悬在半空的柳絮，落不到实处。我常想，自己就像这窗玻璃上的细纹，看着完整，实则满是裂痕，既融不进楼下的烟火市井，又回不去书斋里的象牙塔，这种割裂感，像条无形的绳，日日勒着我的心。

窗格子外，是条窄得能挤碎影子的街巷。青石板路坑洼不平，遇上下雨，便积成一汪汪墨色的塘。每日辰时，卖菜的阿婆挎着竹篮来，篮底铺着的荷叶还带着露水，青菜上的虫眼，在晨光里泛着清亮的光。她总把最嫩的白菜帮子，留给巷口炸油糕的李师傅——李师傅的油锅，能把整条巷的清晨，炸得金黄酥脆。我望着他们，既羡慕又惶惑，羡慕这烟火里的踏实，惶惑自己的学识在这生活面前，竟如此无用，像把精致的手术刀，却派不上砍柴的用场。

我常盯着斜对门的铁匠铺看。老铁匠姓陈，脊梁像被淬火的铁砧压弯了，却总穿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领口别着枚银制的平安符。他的打铁铺，是这灰暗街巷里的火种，火星子溅起时，能把半边天染成红绸。小陈师傅比我大两岁，额角有道浅疤，是去年给军爷打马掌时，被惊马踢的。他打铁的架势，像尊会动的青铜像，抡锤的胳膊上，腱子肉绷得发亮，每记锤落，都震得我窗台上的砚台轻颤。我看着他，会想起书里说的 “匹夫之勇”，可又觉得，这实打实的力气与坚守，比我那些纸上谈兵的学问，更有力量，这种认知，让我既羞惭又不甘。

那日晌午，我正蘸着松烟墨写《楚辞》，“扈江离与辟芷兮”的墨痕还没干，就听见楼下传来争执。放下笔，透过裂了缝的玻璃窗望下去，是小陈师傅和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在吵。军装领口的铜纽扣，在日头下泛着冷光，为首的那人，嘴角叼着烟，把小陈师傅刚打好的马掌扔在泥水里：“这玩意，能经得住东洋人的子弹？” 小陈师傅攥着铁锤的手青筋暴起，铁砧上的火星子，溅在他裤脚，烧出几个焦洞。我捏着帕子的手沁出细汗，想推开窗喊句 “莫要欺人太甚”，可帕子绞出褶皱，喉咙却发不出声。我深知，自己这书生的叫嚷，在这些荷枪实弹的人面前，不过是蚍蜉撼树，可这份无力感，又让我对自己的无用，厌恶到极点，仿佛那些读过的书，都成了困住我的枷锁，让我连仗义执言的勇气都没有。

暮色漫进阁楼时，我下楼打水。井台边，阿婆正给李师傅的油锅添柴，火舌舔着锅底，把阿婆的脸映得像尊陶俑。李师傅擦了擦额头的汗，从油锅里夹出块炸得金黄的糕，往阿婆手里塞：“尝尝，新调的桂花糖馅。” 阿婆笑出满脸皱纹，眼角的纹路里，藏着半个世纪的烟火。我蹲在井边汲水，青石板上的青苔滑溜溜的，井水照见我的脸，苍白得像张旧宣纸。我望着水中的自己，不禁问，这一身酸腐气的书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到底能做些什么？是继续躲在窗后，用笔墨消磨时光，还是该像那些市井百姓，投身到这烟火里，哪怕只是添把柴、打个铁？可我又怕，自己连添柴打铁的本事都没有，只能在这矛盾里，越陷越深。

回阁楼时，路过铁匠铺。老铁匠正用铜签给马掌錾花纹，火星子落在他布鞋上，他也不躲，仿佛那些烫是刻进骨头里的印记。小陈师傅坐在门槛上，拿块粗布擦铁锤，见我过来，忙起身让坐：“小姐，您这苎麻衫料子真好，比城里洋行的布还软和。” 我笑了笑，没接话。他挠挠头，从工具箱里掏出个铁制的小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是他用挫刀一下下挫出来的：“给您玩，别嫌粗笨。” 我接过，冰凉的铁器在掌心，却泛着暖意。我看着这铁蝴蝶，突然意识到，小陈师傅虽没读过多少书，可他的手，能创造出这样鲜活的物件，而我，却只能在书斋里，对着故纸堆伤春悲秋，这种对比，让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苦、涩一股脑涌上来。

夜里，沉水香的烟更浓了。我把小铁蝴蝶放在砚台边，就着昏黄的油灯，看窗外街巷渐次睡去。铁匠铺的炉火熄了，只剩星子般的余烬；李师傅的油锅冷了，油糕的香气却还在空气里游弋。这窗子以外的世界，满是烟火与伤痕，像幅没装裱好的画，边角毛糙，却在暗夜里，泛着让人挪不开眼的光。我知道，这光里藏着的，是铁砧上的火星，是油锅里的金黄，是我隔着窗子，永远触不到却又舍不下的——人间。可我这知识分子的身份，这满肚子的学问，到底该如何与这人间相融，是我始终解不开的心结，像窗玻璃上的细纹，明明看得见光，却怎么也摸不着。

黎明前最暗的时候，阁楼的窗突然被拍得山响。我惊起，看见小陈师傅的脸贴在裂了缝的玻璃上，眼里燃着火：“小姐，我要去北边，跟着队伍打鬼子。我爹说，咱铁匠的锤子，该砸在该砸的地方。” 我望着他，喉咙像被棉絮塞住，只能看见他额角的疤，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他转身跑远，铁鞋掌敲在青石板上，声音碎成星子，落进每条巷子的砖缝里。我趴在窗台上，看他的背影融进夜色，像粒被风吹走的火星。我既为他的勇气所震撼，又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我羡慕他能找到自己的 “锤子”，去奔赴该有的战场，而我，却还在这窗后，纠结着学问与现实的落差，找不到属于自己的 “战场”，这份迷茫与不甘，像潮水般，把我淹没。

我知道，这窗子，终究没能拦住他奔赴火光，而我，仍困在这格子里，用笔墨与香灰，丈量着窗子内外的距离，等着天亮后，再看那些市井烟火，如何在战火的阴影里，倔强地生长…… 可我也盼着，哪天自己能有勇气，打破这窗子的束缚，让学问不再是枷锁，而是融入人间烟火、奔赴家国大义的武器，哪怕只是像小陈师傅那样，做颗虽小却亮的火星。

散文小说：《窗子以外》（上）

【图片】：包克智

【文字】：包克智

【製作】：包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