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大跃进”黑白照

矛也

　　1958：“大跃进”黑白照

那年秋天，矛也已经是汴田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这是一个大晴天，放学后，路上的泥泞干了，他们一群追逐着，沿弯曲的田埂往家里跑。

宗祠的南面青砖墙上，用石灰水刷写的几人头高的字也写好了：

人人争红旗

旗字特大。因为笔画多吧，当年刷写大标语这个活还比较陌生。刷字的一身粉白从墙梯上下来，转身，孩子们齐刷刷叫了一声：老师。

罗老师见了他们：放学啦。

下午上的都是自习课。

矮子叔在旁边田里犁地，收过早稻后，因为大炼钢铁，生产队农活缺少劳力，就在田里潦潦草草插上些番薯藤苗。矮子叔吆喝着牛把地里的番薯犁刨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老妪，捡拾后扔到一边，归成小堆小堆的，那些被犁断和踩烂的都不要，田里留下白生生一片。

大队在河边垒了二个大炭窑，这个出炭，那个开火，因为团楼的炼铁炉等着炭用。将桥头到富头沿河的松杂林全砍光了，就叫女劳力到对面的环岗岭上去砍伐。环岗岭上砍光了，又转向二三十里开外的和岭。

男劳力有去炉群干活的，有去山上找铁硃石的，远的带着铺盖卷儿去了文竹高溪一带，找矿挖矿。

河边侍弄炭窑的几个人，在矛也伯父家搞一日三餐伙食，鸡鸭狗肉隔三岔五的有，飘荡在空气中的香味，令同住一屋的矛也垂涎不已。后来，每到他们开饭，母亲总是把矛也支出去，叫他去河边给牛换桩。

牛都是用桩拴在河滩的空旷处吃草，隔段时间得拔出桩，给牛另换一地方再用石头砸下桩，让牛转着圈圈找吃。大队里隔几天宰一头牛，牛肉送炼铁炉那里去，烧炭的也会分得一些 ，他们都算一线劳动力。

农户都把牛桩在远离炭窑的地方，一来因为它的附近草都被烘干踩没了，二来怕孩子来桩牛时出事。那几个烧炭的见了人就讲故事：某地一个小孩见窑上暖和想烘烤自己的脚，结果踩上去窑塌了，活活烧成了个大火球，怪骇人的。

树越来越少，炭窑不时断炊，致使团楼的高炉开始“打牛牯”。“打牛牯”就是因炭源短少，火力不够，致炉内铁水凝固。这是件很麻烦的事，一打牛牯，高炉得停火多天，严重影响产量。大跃进年代，这是不可饶恕的。县里领导发怒了，一级一级问责，于是开始了拆房子，用它的梁椽门框做木炭原料，尽管在水里浸透再入炭窑，但成炭率仍然很低。先拆了老旧的，地富反坏的，后来连贫下中农半新不旧的也下手了。

农村打架伤人的纠纷不断。

一天，公社吴主任来到王村，看着村后一片参天大树，脑门放光，指着树林对大小队干部说：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地取材，给我砍！

一一那是人家的掌山树。

王家大队支书嘟噜了一声，吴主任大眼一瞪：

这是革命任务，什么掌山树，迷信！就从这棵缠绕着红旌的“老爷（乡音：ya）树”开始！

他指着那棵大槲树，吐着唾沫星子厉声说。

张干事立刻叫来了砍伐队。砍伐队多是木匠，对几人合抱的古树望而生畏，满怀行业禁忌，不愿也不敢动手。待吴主任走后，请求其他干部饶了他们。张干事说必须执行吴主任指示：

不动手，叫食堂断供，饿你们全家三天！

贺木匠出列，双手托着斧子，三拜，放下，对“老爷树”再是作揖打恭，然后闭上眼睛，一脸肃穆，口中念念有声：

不要怪他，不要怪我，吴xx叫我来斫。

在他们木匠行当中，时要砍树，树大了，他们认为有精灵附身，为防树精报复，需要“卖口”，即找背锅人。如此卖过口，砍伐队的人分四个方向开伐。

村里人听说后，纷纷来到现场，将自家孩子拉回去 ，怕他们“撞邪”。到家后，在门框边墙缝里插上芦茅，门口焚起烟火，然后关上大门。

一天后，村里响起轰的一声。父母都去出工干活了，孩子们听到响声，纷纷跑了出来，来到后面林间，见那棵大槲树梢朝东，挺挺的躺在地上。

矛也看见树身中间枝叶疏朗处有一片绿藤，藤上结了不少铃铛似的大木瓜，他第一个爬上去，与小伙伴们争抢着。摘了满满两个口袋，从树上跳下来，突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头针扎似的痛，也顾不上热闹，他捂着头，回到家立即躺在床上。

中午，母亲回来，问他怎样，他将上午经过一说，母亲很是担心，马上装（点）灯烧香，跪下，叩头不已：

老天爷，我孩子还小，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原谅他的不懂事。

母亲还去问了村中的老道士，老道士说，你家矛也这孩子行为大不恭，等于趁难打劫人家爱物。他画了两道符给母亲，叫她放置在矛也的头枕边与脚跟下。

一直昏沉沉睡了两天，矛也才从床上爬起来。

经此一事，矛也后面的日子里，哪怕一片叶子都不忍摘下，这对于树，可也是十指连心的痛啊。

这棵全村人都说非常灵验的信仰树被砍伐后，晚上，家家早早关门入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适应，初一十五逢年节也无处敬香供斋饭。几个老人家一商量，就另立了它北向的一棵大樟树为老爷树。

第二年开春，炼铁高炉熄火了。饥荒降临，田里底朝天翻了几个来回，秋天遗落田间的那些烂薯都捡了个干净。附近断断续续传来饥荒的惊悚消息，大家越发的虔诚于那棵新晋老爷树，与冷清的村头田间相比，树下前来叩拜的人日多，香火一片鼎盛，香烛燃过后，剩下的竹头根把树底部周边插得满满的。

这年夏天，吴主任正睡着，他家房侧的一棵树突然倒了，一根笔直的长干枝从窗口斜刺进来，顶在床上裸睡的吴主任胯下，来不及哼叫一声，他就晕死过去。醒来，成了终身残疾。

遭伐老爷树的遗址上，生产队盖起了石碾房。柴油加米机有了，碾房被废弃。机敏人家又抢得地盘盖上了猪牛栏圈，整个村后，从此臭气烘烘。

2007年进行新农村建设，那些圈舍全被推倒，这片地重又栽上了树。

辛丑春节回村，矛也再次来到当年令人肃然的老爷树遗址，后植的树已经碗口粗，亭亭如盖，这里蓊郁又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