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阳光褶皱里的华山记忆》（下）

包克智

《阳光褶皱里的华山记忆》（下）

《阳光褶皱里的华山记忆》（下）

南峰的夜，山风像把细针，透过粗布毯往骨头里钻，带着冰雪的寒。陆梅缩在我怀里，脚肿得老高，止痛膏贴了两层，药膏的清凉混着脚的热，还是疼得她直抽气，眉头拧成了小疙瘩，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我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她掌心的茧，在黑暗里数星星，数着数着，她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梦里大概还在逛华山，逛那云海、险道，还有好心的挑山工，呼吸轻轻的，像片羽毛落在我胸口。我却辗转难眠，听着道观檐角的铜铃轻响，心里满是自责——若不是我坚持带她来，她怎会受这般苦？

天麻麻亮，我们就着冷水啃了口干粮，馍馍硬得硌牙，像块小石头，我嚼得腮帮子发酸。开始下山，陆梅的脚不敢沾地，每触到石阶，就疼得龇牙，眉头瞬间拧成 “川” 字，我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她的身子轻得像片叶子，全靠我撑着，我的手臂肌肉发酸，却不敢松劲。行至 “鹞子翻身”，她望着陡峭的崖壁，那崖壁被晨露打湿，泛着青幽幽的光，像面巨大的镜子，能照见人心底的怯，她眼泪又要掉，睫毛上凝着泪珠：“咋下去呀？这崖壁要吃人。” 这时，昨天遇到的挑山工大叔路过，棕色的脸膛泛着光，古铜色皮肤透着股硬朗，看见我们，把扁担一放，扁担 “哐当” 撞在地上，说：“女娃脚疼，我背一段！” 陆梅忙摆手，手臂慌乱地晃，大叔却不由分说蹲下身，后背的粗布衫沾着灰，说：“山里人，有力气！别客气！” 我要给大叔钱，他瞪眼睛，眼白泛着红丝：“看不起咱？咱山里人，帮衬个脚力算啥！” 只好由他，大叔背着陆梅，布衫上的汗味混着山草香，扑在陆梅脸上，陆梅的脸贴在他后背，头发蹭得他布衫发痒。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喉咙发紧——这山民的质朴，让我想起自己在工厂里，那些斤斤计较的同事，顿觉羞愧。

大叔背着陆梅，走在窄窄的山道上，步子稳得像头老黄牛，扁担在肩上轻轻颤，肌肉在后背起伏。陆梅趴在他背上，悄声说：“大叔，您天天走这山路，不怕吗？这山看着凶巴巴的。” 大叔笑，声音闷在布衫里，带着点粗气：“怕啥？山是咱的朋友，你敬它，它就护着你，你瞧这石头、这树，都是它的孩子，咱也是。” 到平缓处，大叔放下陆梅，从布衫里掏出个干馍馍，馍馍裂着缝，露出里面的麦香，他粗糙的手指捏着馍馍，递过来：“吃点，有力气下山，这馍是家里婆娘蒸的，甜。” 陆梅接过来，掰了一半塞我嘴里，手指碰到我嘴唇，说这是 “最香的馍，比城里的白面馍有滋味”，馍馍咬在嘴里，有点酸，有点甜，混着山风的味道，我嚼得很慢，想把这味道留在心里。此刻突然明白，所谓江湖，不在远方，就在这粗粝的馍馍里，在山民的笑纹中。

路过 “老君犁沟”，碰见几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说是搞 “地质考察”，红袖章在灰扑扑的山道上，红得刺眼。其中一个戴眼镜的，镜片反光，盯着陆梅辫梢的野茉莉看，嘴角撇了撇：“这花在城里可是稀罕物，女同志挺有闲情，这荒山野岭的，还讲究这个。” 陆梅脸一红，耳尖发烫，把花瓣藏进兜里，花瓣在兜里被揉得更蔫了，她绞着衣角，不说话。我心里不爽，攥紧了拳头，可也没发作，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山这么大，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拉着陆梅就走，陆梅的手冰冰凉凉，沁出细汗。走出老远，听见他们的哄笑，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连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

下到 “回心石”，陆梅的脚实在撑不住，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发亮，我只好背着她。她趴在我背上，头发蹭得我脖子痒，呼吸轻轻喷在我脖颈，说：“咱这趟下山，像走了一辈子，台阶没个完，可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路？又险，又美，还有这么多好人。” 我笑着应，声音带着点喘：“只要你愿意，咱年年都来，我年年背你下山。” 她轻轻掐我耳朵，指甲轻轻划过皮肤：“你就会哄我，等你老了，背得动吗？” 山风里，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把我的心也烘得暖暖的，后背的汗湿得更厉害了，却觉得浑身有劲儿。突然想，若真能这样背她一辈子，该是多大的福气。

到山脚时，日头已西斜，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暖黄色，像铺了层金粉。小客栈的老板娘看见我们，忙端来盆热水，木盆磕磕绊绊放在桌上，水溅出来，在桌上洇出深色的痕，她脸盘圆润，眼角笑纹更深：“泡泡脚，消消肿，这水是井里刚打的，带着山的气。” 陆梅把脚泡在水里，烫得直吸气，却咧着嘴笑，露出虎牙，说这水比山上的泉水温柔，脚趾在水里动来动去，像条小鱼。我去给她买红糖，回来时，看见她正和老板娘唠嗑，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毛茸茸的，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说山上的挑山工大叔多好，说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有点怪，老板娘叹，嘴角的痣跟着动：“这年月，啥人都有，可咱山里人，心实诚，像这山，敦实可靠。” 我望着她们，突然觉得，这趟华山行，我们不仅征服了山，更遇见了人心的巍峨。

夜里，我们又睡在那间土坯房，油灯换了新灯芯，亮堂了些。陆梅把白天拍的照片摊在桌上，一张一张看，照片里的她，在云海前笑，眼弯成月牙；在险道上怯，睫毛忽闪；在挑山工背上羞，脸泛着红。她说等回了城，要把这些照片挂在墙上，让同事们看看华山有多美，这山的险、云的柔、人的好，都要让城里人瞧瞧，手指轻轻摸着照片，指尖泛着光。我看着她发亮的眼睛，想着回城后的日子，工厂的活计、拥挤的宿舍，可只要有她在，再难的日子也能过成诗，像华山的月光，清冷里藏着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丝软乎乎的。突然意识到，这趟出行不是结束，而是我们故事的序章。

第二天一早，我们要坐火车回城。陆梅把野茉莉花瓣夹在照片里，花瓣虽蔫了，香气却还在，说要留个念想，记住这趟又疼又美的旅程，小心翼翼把照片放进帆布包。在车站，卖水的老汉追过来，胡子上沾着晨露，往我们兜里塞了几个山杏，粗糙的手碰到我掌心：“路上吃，酸甜！这杏是山上的野杏，有灵气。” 陆梅眼睛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这趟华山行，遇到的好人比星星还多，这山，这水，这人，都带着股子热乎劲，声音带着点鼻音。我望着老汉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华山教会我们的，不是征服，而是敬畏——对自然的敬畏，对善意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

火车 “哐当哐当” 启动，陆梅靠在我肩上，望着窗外后退的山峦，山峦在晨雾里慢慢淡去，像幅褪色的画。她轻声说：“以后老了，咱再来华山，还走这条道，还住这家店，让华山再教教咱啥是勇敢，啥是人心。” 我握紧她的手，指节相扣，说：“好，老了也背你下山，让你再尝尝挑山工大叔的馍，再看看卖水老汉的笑。” 山风透过车窗，带着野茉莉最后的残香，还有山民的质朴与热乎，一路送我们回城，可华山的险、华山的人、华山的月光与云海，早刻在了我们心里，成了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藏，让往后的岁月，无论遇到啥难事儿，想起华山的这趟旧游，心里就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照着那些陡峭的石阶、温热的人情，还有两个人紧紧牵着的手，走过一年又一年，手指始终没松开，把彼此的温度，烙进生命里。

散文小说：《阳光褶皱里的华山记忆》（下）

【图片】：包克智

【文字】：包克智

【製作】：包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