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蝉

愚公

岁月如江南细雨，无声浸润时光。老槐寒枝上摇晃的蝉蜕，恰似父亲鬓角的白发，藏着无言的守望。少年带着麻糕的温暖远行，蝉蜕坠落时，成长已然启程。如今思念翻涌，父亲掌心的老茧、颤抖的叮嘱，都成了岁月里最宝贵的珍藏。

—— 题记

江南的十一月裹着浓稠的雨雾，像一砚磨不开的青墨，将天地洇染得朦胧而湿润。公社中学的灰瓦在潮气中泛着冷光，围墙外的老槐树垂着沉甸甸的枝桠，偶有雨滴坠落，砸在父亲的油布伞上，发出闷闷的钝响。他踩着枯叶铺就的湿滑小径往办公室走，忽被虬结枝桠间的一抹苍白攫住目光，那枚蝉蜕在细雨中轻轻摇晃，历经数月雨水浸泡，早已褪去鲜活，蜷缩的空壳宛如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封存着某个被时光遗忘的盛夏。

办公室里，潮湿的空气在墙壁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教案本的边角微微卷起，泛着黄渍。父亲摘下眼镜，镜腿缠着的红布条已磨得发白，那是前年用旧布头缠的，如今松垮垮地挂着，就像他此刻被岁月磨得斑驳的心，在这潮湿的天气里愈发沉重。桌上静静摊着两张纸：红旗中学寄给俞小虎的代课教师入职通知书和县人武部发给俞小虎的入伍通知书。这两张纸，一张通向安稳，一张指向远方，儿子究竟去向何方？这个抉择沉甸甸地压在父亲的心头。

“爸，您不是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俞小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往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帆布包里塞那本卷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间夹着的“五好社员”奖状簌簌作响，纸面泛黄，边角还沾着去年秋收时蹭上的泥点。那时候，为了这张奖状，小虎在田里没日没夜地干，晒脱了几层皮。父亲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冻得发红的手指上，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日在灶膛烧饭时蹭的黑灰。记忆突然翻涌，十二岁的小虎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跑到小镇上，浑身湿透却举着油纸包咧嘴笑：“爸，供销社新到的钢笔，我攒了半年鸡蛋钱！”那时还只有桌子高的孩子，如今已能扛起钢枪。

村口的老樟树下，那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喷着黑烟，这是生产队去年才添置的“铁牛”，全村人凑了三个月工分换来的稀罕物件。轮子碾过碎石，“喀啦”声混着柴油机的轰鸣，震得泥水四溅。俞小虎利落地把行李甩上车斗，帆布包砸在铁皮上，“咚”的一声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麻雀。

“小虎！”父亲突然喊住儿子，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十块椭圆形的麻糕还带着体温：“找麻糕店的师傅特意留的，多裹了层猪油。”父亲递麻糕时手抖了一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褶皱，像是要把十八年的疼爱、担忧和骄傲，都一点点揉进这层层包裹里，“到了部队……按时吃饭。”头发被雨丝打湿，黏在额头上，他顿了顿，终究只憋出一句：“常写信。”那语气，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命令。

俞小虎接过麻糕的刹那，触到父亲掌心厚厚的老茧。那双手，曾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为人民服务”，曾连夜给他补磨破的胶鞋底，此刻却因紧绷而微微发抖。潮湿的空气里，儿时的记忆突然清晰：发烧时，这双手把麻糕掰成小块，蘸着红糖水喂进他嘴里；寒冬深夜，这双手背着他跑过三里泥路去卫生所，汗水透过棉袄钻进他脊背……此刻，恍如昨日。

拖拉机猛地一颤，排气管“噗”地喷出股黑烟。俞小虎站在颠簸的车斗里，抬手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父亲眯起眼，看见儿子背包带上系着的红布条，那是去年补棉袄裁剩的边角料。十八年前，他在产房外搓着同样的红布条踱步，如今那抹红色在雨幕中越缩越小，最后模糊成一点，好像当年卫生所窗外的夕阳。

暮色漫进教室时，父亲从备课簿里抖出一张作文纸。1977年儿子的钢笔字歪歪扭扭：“我的理想是当解放军，像雷锋叔叔那样！”老师用红墨水画的五角星已经褪色，却仍像团小小的火苗。窗外传来“咔”的轻响，那枚挂了许久的蝉蜕终于被风吹落，悄无声息地陷进泥里。父亲想起儿子小时候总蹲在槐树下，仰着脑袋说：“爸，蝉蜕是战士留下的盔甲，它们飞走去打仗了。”那时的童言童语，如今竟成了现实。

广播站突然响起《打靶归来》的旋律，铜号声刺破雨雾。父亲翻开课本，夹在《谁是最可爱的人》里的全家福已经泛黄，穿补丁裤的俞小虎站在中间，笑得露出缺了的门牙，身后是晒谷场和歪斜的稻草垛。煤油灯的光晕里，铅字突然活了过来。他扶了扶眼镜，望向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月光下如刀刻，曾经挂着蝉蜕的地方空荡荡的，而泥土里那具空壳，正悄悄化做春泥。或许来年盛夏，会有新的生命从这里启程，如同远去的少年，带着父辈的牵挂，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完成蜕变。

雨停了，月光为老槐树披上了银纱，曾经挂着蝉蜕的寒枝在风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闷罐火车的轰鸣，载着少年奔赴更辽阔的天地，也载着浸透麻糕香气的牵挂，驶向无尽的岁月深处。父亲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直到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注：谨以此文致父亲节！怀念远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