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嫁妆

云上之琴🌈

运河的嫁妆

晚饭后下楼散步。

发现，不期然闯进了一场婚宴。

运河正不停地织着密密的鳞纹，织着无边无际的思念。这匹长长的、长长的素绿绸缎，是要给谁做嫁妆呢？

柳树姑娘迎风抖散了发辫，梳了一遍又一遍。看来这精美的水缎是要给柳姑娘的。

柳姑娘的婚宴极尽奢华。

淡青云团从远处山巅列队而来，化作侍者捧来琼浆；酢浆草提篮倾洒粉霞，石楠以红叶为盏，盛满晚风的祝祷。运河抖开素缎，为这场婚礼铺就十里红妆。一朵朵秀美的玉簪备做头饰，一丛丛芬芳的茉莉添着香氛。

美人蕉挥舞妖娆的红腰带，红枫顶起一团团红云。

洒金桃叶珊瑚捧上了万点碎金，金边草忙不迭举起长长的金边，金丝桃则慷慨地呈献一大团一大团的金花。

盛大的派势，惊动了天地。柳姑娘这是嫁给了哪个富豪呢？

这也太招摇了，整个灌木丛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抖落一地碎语。

一艘老货船慢吞吞地驶来，低低的暗酱色船帮裂出了条条皱纹。大腹便便的船肚上小山一样的货物，一派大款气度。漫天的云和河边的墙面都涂上了一片微微的绯红，投映水面，泛出了一层酒红，整个天地被这片晃荡的酒水醉晕了过去。

看来这老货船就是新郎了。

这老新郎的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让桂花树们簌簌摇落了金粟般的笑声，总算心理得到了平衡，解了心头闷气。

一团一团的乌米子，嘤嘤嗡嗡从各处的草丛里钻出来凑热闹。

柳树脚下的书带草,细长的手指在风中轻颤，像一位沉默的乐师，倾诉他一年四季青青的忧伤，无尽无休的忧伤。只是无人聆听他的琴音。

心高气傲柳姑娘,哪里瞧得上这其貌不扬的穷书生呢？

世故的老麻雀在一边嘀咕不停：臭老九，你太蠢，你太蠢。

话糙理不糙。

还有几只鸟儿则兴致勃勃叫唤,“酒来，酒来，酒来……”

年轻的漂亮姑娘谁不向往灯红酒绿的生活呢？有谁愿意过清淡相守的日子呢？我曾听不少姑娘这么嘀咕：嫁个有钱的，至少能捞到钱。嫁个没钱的，搞不好只留下一身伤。

夜色渐深，华灯渐上。

运河两岸张灯结彩，一片金碧辉煌。

整条河岸戴上了长长的珍珠项链。

蓝色的灯伞在树叶间投下一片梦幻，绿色的灯珠镶出了桥的轮廓，金色的灯线描出了岸边的房顶，红色的灯笼在雕檐下轻摇。五颜六色的灯在水里织出了一匹华美的彩锦,织进了无数的喜乐哀愁。两只凤凰风筝凌空飞起，一前一后地追逐舞动，彩色的长尾巴一闪一闪，为这场婚礼倾尽浪漫。

单身的老姑娘最受不得这样的刺激了。无边的华丽衬得半轮残月颜容惨淡而模糊，而她幽怨的呻吟没有谁听见。只有一缕微云不声不响擦拭了她脸颊的泪渍。星星一脸鄙夷地躲进了云层，和小姐妹们啃着耳朵：“成天在天上兀自清高，也只能接受打单身的命运啰。”另一个点头称是：“多少天才来这一艘大船，那一长排的柳条癫狂乱撩才总算撩到呢。”还有一个捂嘴嗤笑：“月亮这么端架子，总等着我们去捧她，再漂亮也脱不了单了。”

老船咕噜咕噜地说着醉醺醺的情话，终于还是缓缓远去，消失在桥影里。

柳姑娘为这一刻的风光无限，换来的是364天的空闺守望。

“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还会想起从前，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已经有了太多改变”岸边广场舞的歌声一遍又一遍，无端地让柳姑娘添了许许多多的惆怅，张望又惆怅。

为这一个豪门的名头，她能熬过几年的孤独呢？

这世间多半的豪华婚宴，轰轰烈烈地开场，凄凄凉凉地散场，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然而，寒门婚姻也未必就有好结局了。

我有个朋友薇薇，曾一意孤行嫁给了同窗，一个清贫的乡下教书匠。丈母娘的扫帚柄没有打散，多年不育没有打散，经济起伏没有打散。日子好过了，千辛万苦怀上的儿子毕业了，两人都快退休享福了，维持了三十年的婚姻居然还是散了。

人间聚散均无凭，万两黄金留不住，无边长风挽不得。

我另一个小姐妹静儿，皮肤白过了月亮，黑葡萄的大眼、丰满的身材风情万种，才艺过人、知书达理、善良大方、勤劳贤惠，这一身数不清的优点，依然几十年脱不了单。

类似的离异单身女子多如狗尾巴草，随手撸撸一大把。我断定薇薇肯定也要孤独终老了。谁知一年后走进她家门，冲眼就看到一个清清爽爽的汉子对我笑着，她轻描淡写：“我男朋友，已经半年了，医院的。”看我惊讶，她低低地说：“我要求低，他没啥优点，可是每天可以陪我。”

这时，她额头密密的涟漪将隐秘的委屈向斑白的发际递送，一层又一层。眼周的斑点深深浅浅，闪烁着她陈年的叹息。

然而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她这要求哪里是低啊。

虽然新人并没有拂去岁月留给她的哀伤，总远胜于一个人困在伤感的牢笼里。

柳枝徒劳地伸向水面，却只捞起一把月光；而书带草的根，早已缠紧了她的影子。

柳姑娘青春卸尽的时候，也许终于会低头感恩脚下朴素的陪伴吧？

但是在各种艳羡中的豪门婚宴依然不断上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河风吹来各色悲喜交集的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同月起月落，永远如此。明天同一轮月亮还会升起，

但是每一晚的月亮是不一样的。

每一缕的晚风也不一样。

每一晚上演的喜剧和悲剧也并不完全雷同。

白玉兰开始凋萎了，花瓣无力地垂在厚厚的绿叶上，散发出万千无边的哀愁，弥漫在岁月长河里。一万年前河边的人，今天河边的人，一万年后河边的人，都在这微微的河风里，都在这淡淡的哀愁里。

也许河边并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只有今天。也没有许许多多的人和故事，只有我，站在微微的河风里，站在轻如云雾的哀愁里。

运河依旧纺织着鳞纹，而柳姑娘的嫁衣早已褪色。

唯有书带草在月光下缝补着柳树的寂寞，以陪伴为针，以时间为线。